黄浦江的晚风带着咸湿的水汽,吹不散齐啸云心头的阴霾。他站在齐氏商行顶楼的办公室窗前,俯瞰着外滩星星点点的灯火,手中捏着一份刚收到的密报,指节微微发白。赵家的触角,比想象中伸得更长,而那个在渔村长大的女孩阿贝……不,是莫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她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掠过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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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四年,春。
沪上的夜,是永不落幕的繁华与喧嚣。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夜色中亮起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浑浊的黄浦江面上,碎成一片片流动的金箔。有轨电车的铃声、小汽车的喇叭声、码头轮船的汽笛声,以及舞厅里隐约飘出的爵士乐,交织成这座东方不夜城独特的交响曲。
齐氏商行顶楼,总经理办公室。
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楼下的嘈杂,只余留声机里播放的肖邦夜曲,在空气中低回婉转。齐啸云却没有丝毫欣赏音乐的心情。
他背对着宽敞的办公室,挺拔的身形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白衬衫的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窗外是十里洋场的璀璨夜景,但他的目光却毫无焦点,深邃的眼底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右手手指间,夹着一份薄薄的、用火漆封口的密报。信纸已被他反复看了数遍,边缘甚至有些卷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密报上的内容很简单,却字字惊心:
赵氏与英商怡和洋行接触频繁,疑涉军火。码头三号仓库,近日守卫倍增,出入皆赵家心腹。另,莫家旧仆张嬷,月前于南市贫民区现身,后不知所踪。
赵家,赵坤。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齐啸云的心头,也扎在所有与昔日莫家有关联的人心里。七年了,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构陷,让沪上显赫一时的莫家顷刻崩塌,莫隆身陷囹圄,家产抄没,妻离子散。虽然莫隆最终在狱中“病故”的真相众说纷纭,明面上案子已了,但赵家踩着莫家的尸骨迅速崛起,如今已是沪上炙手可热的权势新贵,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齐家当年虽未受直接牵连,但也因此事颇受打压,这些年韬光养晦,才勉强稳住根基。齐父始终坚信莫隆是清白的,暗中从未停止过调查。而齐啸云,更是将追查真相、照顾莫家遗孤视为己任。
尤其是……那个本该是他未婚妻的女孩,莫贝贝。
想到那个名字,齐啸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闷,有些涩。当年那个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婴,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乳娘抱走她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七年来,他动用了齐家能动用的所有力量,明察暗访,却始终石沉大海。乳娘如同人间蒸发,贝贝更是杳无音信。只有林姨(莫隆夫人林婉茹)和莹莹,还在他的视线之内,被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安顿在相对安全的南市一角,虽清贫,至少安稳。
然而,这份密报,不仅显示了赵家愈发猖獗的活动,似乎还在暗中进行着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更提到了失踪多年的莫家旧仆张嬷。张嬷是当年莫府的老人,在林婉茹身边伺候多年,莫家出事后便不知所踪。她的突然出现,是巧合,还是与当年的真相有关?
赵家的触角,果然比想象中伸得更长,更黑暗。
齐啸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与寒意。晚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带着黄浦江特有的咸腥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就在这时,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道身影。
不是记忆中模糊的婴儿面容,也不是如今在南市努力求生的、安静懂事的莹莹,而是……那个在吴淞口渔村偶然遇见的女孩。
阿贝。
阳光下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那双清澈明亮、带着几分野性和倔强的眼睛,划船时灵活有力的动作,还有面对他这个“城里来的少爷”时,那毫不掩饰的戒备和疏离。
他派人去查过,背景很简单。渔户莫老憨夫妇的养女,十六年前在码头捡到的,随身带着半块质地上乘的玉佩。莫老憨夫妇视为己出,取名阿贝。
时间,地点,玉佩……
齐啸云的心猛地一缩。
难道……
不,不可能。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他随即否定了这个近乎荒谬的猜想。贝贝若还在人世,应该像莹莹一样,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过着与她的出身截然不同的生活,但绝不会是这样一个……充满鲜活野气、仿佛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渔家女。
可为什么,那双眼睛,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齐啸云的思绪。
他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冷峻。“进来。”
秘书陈明推门而入,恭敬地禀报:“少爷,南市那边传来消息,莹莹小姐前日感染了风寒,有些发热。林夫人本想硬撑着,但被我们安排的人发现,已经请了大夫看过,吃了药,今天已经好些了。”
齐啸云眉头微蹙:“严重吗?用的什么药?大夫怎么说?”语气虽淡,却透着急切。
“少爷放心,只是寻常风寒,有些劳累体虚所致。用了最好的西药,大夫说静养几日便无碍。我们的人留了钱和补品,林夫人起初不肯收,后来……还是收下了。”陈明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知道,南市那对母女,是少爷极为看重的人。
“知道了。”齐啸云松了口气,沉吟片刻,“让下面的人机灵点,缺什么暗中补上,别让她们察觉是刻意为之,也别让外人注意到。”林婉茹性子刚烈清高,若非为了女儿,绝不会接受齐家的接济,他必须顾及她的自尊。
“是,少爷。”陈明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码头三号仓库那边,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赵家的人看得很紧。不过发现除了赵家的人,最近还有几波生面孔在附近转悠,不像是本地帮派的,身手看起来都不弱。”
齐啸云眼神一凛:“查清楚是哪路人马了吗?”
“还在查,对方很警惕,我们的人跟了几次都被甩掉了。不过……其中一拨人,似乎对赵家的货很感兴趣,像是在踩点。”
对赵家的货感兴趣?齐啸云心中念头飞转。赵家与怡和洋行接触,码头仓库增派守卫,神秘的第三方势力……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可能性——赵坤恐怕不仅仅是在做生意,他可能在玩火。
军火,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年代,是权力,也是催命符。
“继续盯紧,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另外,加派人手,务必找到张嬷的下落。”齐啸云沉声命令。
“是!”陈明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余留声机里如泣如诉的琴声。
齐啸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份请柬。是上海总商会举办的春季慈善晚宴,就在明晚,华懋饭店。赵坤作为商会新晋的副会长,自然是主角之一。
他原本不打算出席这种应酬,但现在……或许这是个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赵坤,看看他如今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也听听风声。
将请柬扔回桌上,他的目光落在桌角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上。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半块温润剔透的白玉佩,雕刻着精美的云纹,玉质极佳,在灯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这是莫家双姝出生时,莫隆特意寻来上好的和田玉料,请名匠雕琢而成,一分为二,分别给了两个女儿。贝贝失踪时,带走了属于她的那半块。
而另外半块,在莫家出事后,由林婉茹偷偷交给了齐啸云,既是念想,也是一种无言的托付。
他拿起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玉佩的边缘光滑,是常年摩挲所致。
“贝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到底在哪里?”
是否也像这半块玉佩一样,流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重合的那一天?
而那个叫阿贝的渔家女,她身上的那半块玉佩……会不会就是……
齐啸云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他必须再去一次吴淞口,必须亲眼确认那半块玉佩!
就在齐啸云下定决心之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少爷,急电!”
齐啸云心头一紧:“进来!”
另一个手下推门而入,脸色凝重,递上一封电报:“刚收到的,从南京来的消息。大帅府似乎对沪上最近的某些动向……颇为不满。可能会有所动作。”
齐啸云接过电报,快速扫过上面的密码译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沪上这潭深水,因为赵家的野心和各路势力的搅动,即将掀起更大的风浪。而在这漩涡之中,那两个命运迥异的女孩——在南市贫民区艰难求生的莹莹,和在吴淞口渔村自由成长的阿贝,她们的人生轨迹,是否会因为这暗流的涌动,而再次发生交集?
齐啸云将电报紧紧攥在手里,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锐利如鹰。
无论前方是何种风雨,他都必须护住该护的人,查清该查的事。这是他对莫伯伯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内心的交代。
夜,还很长。沪上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