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隔绝了所有光与声。
这里没有寻常牢狱的潮湿霉味,反而干净得有些过分,空气里只有冰冷的石头味道。
沈策将苏云领到一扇厚重的铁门前,便停下脚步,如同雕塑般守在了一旁。
苏云推开门,走了进去。
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的沉闷声响,是这间囚室里唯一的动静。
燕王,曾经的北境之主,此刻穿着一身素白囚服,盘腿坐在草席上。
他头发有些散乱,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那股属于亲王的傲气,并未因阶下囚的身份而消散半分。
他抬起眼皮,看着走进来的苏云,嘴角扯出一个冷漠的弧度。
“成王败寇,本王无话可说。”他的声音沙哑,却很平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从本王口中问出什么东西,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苏云没有说话。
他径直走到燕王对面的矮桌旁,提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
然后,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燕王面前。
酒液在昏暗的烛光下,晃动着幽幽的光。
燕王看着那杯酒,眉头皱起。
苏云端起自己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王爷可知,平凉副将王莽,如今在何处?”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石室中。
燕王眼皮跳了一下,没作声。
“南境屯田校尉。”苏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圣旨下的第三天,他就已经到了瘴气弥漫的屯田所。陛下体恤,说北人畏暑,特意给他挑了个好去处,让他去南边种种地,养养性子。”
燕王的呼吸,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王爷或许还想知道,接替他位置的人是谁。”苏云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李德,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寒门校尉。哦,就是在悔过坡,你那些亲卫冲阵时,他带着百十号人,死战不退,身中三箭还站着的那位。”
“你……”燕王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震动。
“我什么都没做。”苏云摇了摇头,“我只是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提拔了一个该被提拔的人,贬斥了一个该被贬斥的人。”
他看着燕王,目光平静得可怕。
“对了,还有一件事。御史台的都给事中张柬,前几日也到平凉了。他那个人,王爷或许听过,人称‘铁面阎王’,最喜欢查军纪风闻。你留在北境的那些旧部,最近怕是睡不安稳了。”
苏云每说一句,燕王脸上的血色,就少一分。
这些事,他身在天牢,一概不知。
苏云所说的每一个名字,每一道调令,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经营多年的布局中,将那些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根基,一一挑断。
“至于王爷在北地的那些私产,盐矿、铁场、还有通往草原的商路……”苏云顿了顿,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都充了军饷。赵大元帅说,北境的将士们很感激王爷,这个冬天的棉衣和犒赏,都有着落了。”
“你留下的那些人脉,我提拔的那些小吏,正在挨个拜访。”
“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最后六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燕王的心口。
他那张强装镇定的脸,终于彻底垮了下去。
他引以为傲的北境基业,他暗中布下的后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被这个年轻人,用最快、最彻底的方式,连根拔起。
燕王死死盯着苏云,眼中布满血丝,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可他很快又泄了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笑,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自嘲。
“哈哈……好,好一个苏云!好一个太子太傅!本王,输得不冤。”
苏云将酒杯放下,看着他。
“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审你,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燕王抬起头,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交易?我现在还有什么,能与你交易?”
“有。”苏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在悔过坡合围你之前,除了赵信的大军,是否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暗中活动?”
燕王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们的信物,”苏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是否与‘星辰’有关?”
燕王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死死地盯着苏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室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动。
许久,燕王那压抑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笑声,再次响起。
“原来……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王一直以为,那只黄雀是你的主子。”
“没想到,黄雀之后,还有猎人。”
他转过头,看着苏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恍然,更有彻底的认命。
“不错。确有一伙人,找过本王。”
“他们戴着玄铁面具,神出鬼没。他们说,可以助本王拿下京城,颠覆这女人的天下。”
“他们自称,‘观星者’。”
苏云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们说,”燕王惨然一笑,“他们是守护‘历史正统’的隐秘组织。认为女子为帝,是乱了纲常,逆了天道。”
“他们的信物,是一枚刻着星图的令牌。”
一切,都对上了。
从荥阳路上的那支冷箭,到地宫的爆炸,再到李沐雪口中的那句“星辰”。
这个名为“观星者”的组织,如同一张笼罩在暗处的巨网,其目的,远比皇子争位、藩王谋逆,要来得更加庞大和恐怖。
燕王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了下去。
他看着苏云,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恨意,只剩下死灰般的平静。
“本王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现在,你可以给本王一个痛快了。”
苏云站起身。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桌上那杯未动的酒,和一把不知何时放在桌角的匕首,同时推到了燕王面前。
匕首的鞘,是黑色的,在烛光下没有一点反光。
“陛下有旨。”苏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赐王爷……自决。”
他说完,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铁门,没有再回头。
燕王看着面前的一杯酒,一把刀,怔了许久。
他最终,拿起了那杯酒。
苏云走出天牢,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在旁边响起。
是那个一直等在门口的老太监。
“苏大人,您辛苦了。”
苏云没有理会,径直往前走。
老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忽然快走两步,凑到苏云身侧,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切。
“苏大人,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入宫。”
苏云的脚步一顿。
老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长乐宫……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