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经做出,饮马沟这间小小的土坯房里,气氛便从之前的沉重压抑,转向了一种带着刀锋般锐利的紧迫感。
人手议定得快,几乎容不得太多犹豫。黄爷靠在炕上,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目光在我们几人脸上缓缓扫过,那里面沉淀着太多的东西——担忧、无奈,还有一丝被后浪推着前行的苍凉。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三娘......霍娃子,斌子,泥鳅,还有行之。你们,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他顿了顿,枯瘦的手紧紧抓住炕沿,指节泛白,“云南那地方......山是瘴气山,水是毒龙水,不比咱们北方。咳咳。遇事小心,别逞强......”
“爹,您放心。”三娘跪在炕前,紧紧握住黄爷的手,眼圈泛红,语气却斩钉截铁,“我们一定找到地仙魔芋,回来救您!”
我、三娘、斌子、泥鳅,以及温行之便是此行前往云南的人选。
至于老皮和哑巴,不过是支锅盗墓的交情,难以指望让他们替黄爷冒险。老柴和老范则留下来,一是照顾黄爷,二是处理我们那两大包用命换来的明器。这可是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倚仗,不能出半点岔子。
老柴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瞪了斌子一眼:“机灵点,都他妈给我活着回来!少一个,老子剥了你们的皮!”
老范则默默递给我一个手抄的薄册子,上面是他连夜整理的关于云南风物、少数民族习俗以及一些瘴气、毒虫的辨认和应对之法,字迹工整,甚至还画了简陋的示意图。“路上看看,有点准备......总比抓瞎强。”
温行之的话依旧不多,但行动力惊人。他列了一张单子,上面除了常规的干粮、水囊、绳索、手电、工具之外,更多的是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物事:
鸡冠雄黄、辰州砂、上等熟糯米、七寸桃木钉、浸过黑狗血的渔网、两艘充气式皮划艇、一个手动打气筒,外加一套定制的、细如牛毛的银针。
斌子和泥鳅看着单子直咂舌,泥鳅小声嘀咕:“我的温少爷,咱这是去倒斗还是去降妖啊?”
温行之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南疆之地,山高林深,瘴疠横行,多的是你们没见过的凶险玩意儿,有备无患。”他语气平淡,却让我们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丝毫不敢怠慢。
老柴当即拍板,让泥鳅和斌子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去最近的县城采买,钱不是问题,务必把单子上的东西置办齐全。老范则负责清点我们现有的装备,该修的修,该磨的磨。
我和三娘则帮着温婆婆准备便于储存的干粮。温婆婆沉默着,烙了好几锅死面饼,又煮了满满一大锅咸鸡蛋。她看着温行之的眼神,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恭敬和难以化开的担忧。“少爷......一路小心。”她将一小包用油纸裹了又裹的药丸塞给温行之,“这是家里带来的‘醒神丹’,危急时刻,能吊住一口气。”又分给了我们一些她自己炮制的、据说能防瘴气驱虫蛇的药粉药膏。
我们纷纷接过,微微颔首道谢。
黄爷靠在炕上,看着我们忙碌,精神似乎比昨天又好了一些。他把我叫到炕边,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郑重:“霍娃子,这趟去云南,不比往常。温家那小子,本事是有的,但南派的路数,跟咱们北边不一样,规矩多,忌讳也多......你多长个心眼,遇事多听,多看,少逞强,护好三娘,听明白了吗?”
“黄爷,您放心。三娘要是掉一根头发,您拿我是问。”我用力点头,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的嘱托。
三娘在一旁听着,默默地将烙好的饼子翻了个面,没有说话,但微微泛红的耳根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等待物资的两天,小院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忙碌。泥鳅和斌子从县城回来了,大包小包堆了一地,除了温行之要求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买了几把锋利的柴刀、几双结实的牛皮靴子,以及一些治疗常见蛇虫叮咬的草药。斌子甚至还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把老旧的、但保养得还不错的老腰刀,说是比短铲顺手。
老范戴着眼镜,就着油灯的光,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段绳索的结实程度,给每一件铁器上油防锈。温行之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角落里,闭目养神,或者用一块细磨石,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他那些细如牛毛的飞针,偶尔会拿出那两块龙纹龟甲,对着油灯久久凝视,手指在那些古老的纹路上缓缓摩挲,仿佛在与之交流。
第三天,晨曦未露,我们便已整装待发。行囊沉重,压得人腰背微微弯曲。
“爹,您好好养着,我们找到药就回来。”三娘红着眼圈,立在风中。
黄爷被老柴扶着站在门口,晨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他点了点头,目光在我们五人脸上逐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三娘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保重。”
告别没有太多言语,所有的嘱托和担忧都沉淀在彼此的眼神里。我们五人——我、三娘、斌子、泥鳅,以及那位神秘的“阴山驸马”温行之,踏着尚未散尽的夜色,离开了饮马沟,向着西安火车站进发。
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载着我们一行人,连同满腹的心事和未知的前路,钻进了中国西南腹地的连绵群山。
卧铺就是舒坦,不用挤在那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里,也不用闻那些难闻的汗臭味。最关键的是,卧铺的私密性比较好,六张床铺连在一起,门一关,就是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温行之换上了一身半旧的蓝色工人装,头发胡子修剪后,露出了原本清俊却冷硬的轮廓,只是那股子沉静和疏离感丝毫未减。他放好行李,便夹着烟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带着一身烟味回来,径直爬到上铺躺下,一句话都不说,仿佛我们不存在。
斌子和泥鳅睡在中铺,一开始还新鲜,扒着车窗看外面飞速倒退的北方景致,广阔的麦田、灰扑扑的村庄、光秃秃的土山。但很快,新鲜感就被中铺的憋屈和旅途的漫长消磨殆尽。两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躺着。
三娘和我在下铺。她一直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靠着车窗,看着外面不断变化的景物发呆。眼神空茫,里面盛满了对黄爷病情的忧虑,以及对前路未卜的茫然。偶尔,她会下意识地摸一摸随身带着的那个布包,里面是温婆婆给的药粉和那两块关乎一切的龙纹龟甲。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三娘。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时而蹙起的眉头......脑子里偶尔会闪过那个“织梦花”幻境里荒诞而温存的夜晚,脸上便一阵发烫,这次也不例外。吓得我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去看车厢顶棚那盏摇晃的、昏黄的灯泡。
我们的行李塞在床铺底下,用破麻袋仔细裹着。里面除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装备”。雄黄粉和朱砂用油纸包了又包,生怕受潮;桃木钉被磨得尖利;浸过黑狗血的渔网沉甸甸地卷成一团,细细闻还能闻到腥气;那两把老腰刀更是用布条缠紧了刀鞘,避免碰撞出声。
“霍娃子,”斌子用手指敲了敲床沿,压低声音,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读书多,你说云南那地方的姑娘,是不是真跟画儿里似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戴着满脑袋的银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响?”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泥鳅就从上铺探出半个脑袋,挤眉弄眼地插嘴:“哥,你这脑子除了姑娘还能想点别的不?黄爷和温少爷可都说了,那地方毒虫多得很,五彩斑斓的,小心钻你裤裆里!”他摆出一副挤眉弄眼的架势,用手捂住裆部,表演的声形并茂。
斌子没好气地怼了回去:“滚蛋!就你知道得多!”
泥鳅缩回头,但声音依旧传下来:“这还没完呢!我听说云南的深山老林里,还有会放蛊的苗女!那蛊虫啊,比头发丝还细,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你喝的水里,吃的东西里,你压根就发现不了!到时候就得听下蛊的人摆布,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邪门得很!”他说得绘声绘色,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泥鳅,你再吓唬你哥小心他揍你。”一直沉默的三娘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南疆虽然生活着许多少数民族,但俗话说入乡随俗,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应该就不会惹麻烦。”她的话让气氛稍稍缓和。但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们,也是安慰她自己。未知,永远是恐惧最大的源头。
火车轰鸣着,穿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隧道,光线在明暗之间剧烈切换,如同我们忐忑的心境。当窗外广阔的平原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天空的蓝色也变得更深更透时,我们知道,已经进入南方地界了。
空气明显潮湿起来,带着一股植物蒸腾出的、甜腻又有些腐败的气息。偶尔能看到一些穿着靛蓝色土布衣裳、背着巨大背篓的农人,以及远处山腰上隐约可见的、与北方村落迥异的吊脚楼。
温行之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他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飞驰的景色,眼神锐利如鹰,鼻翼微不可查地轻轻翕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快了。”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低沉。
“什么快了?快到站了?”斌子下意识地问。
温行之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投向远处那连绵起伏、仿佛没有尽头的墨绿色山峦,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难测。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这句话,悄然弥漫在小小的车厢里。之前的闲聊带来的片刻轻松瞬间消散,所有人都重新绷紧了神经。
南行之路,并非坦途。而危险的预感,似乎比我们脚下飞驰的车轮更快,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