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一进这楼,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他弓着腰,脚步放得极轻,脸上那份机灵劲儿也收敛成了十足的恭谨。
他熟门熟路地敲开一扇挂着“后勤联络”牌子的门,对着里面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事点头哈腰,递上自己的工作证。
那干事眼皮都没抬,从一摞文件里抽出一张盖着红戳的单子,又拿出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唰唰写了几笔,才把单子和一本巴掌大的通行证一起推了出来。
整个过程,一句话没说。
张平双手接过,倒退着出了门,直到走廊拐角才长舒了一口气,把单子递给何雨生。
“何哥,您瞅瞅。区委机关和友谊商店的。”
何雨生接过单子,目光在那几个烫金的字眼上扫过,心中了然。
这哪里是普通的运输任务,这分明是政治任务。
二人开着那辆老掉牙的嘎斯卡车,在厂区里七拐八绕,最后凭着那本特殊的通行证,进了一个平时铁将军把门的独立院落。
这里是厂区的最深处,与其说是仓库,不如说是个小型堡垒。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穿着崭新工作服的装卸工在等着。
一个挎着五四式手枪的保卫科干事,笔直地站在月台边。
他身边,正是刚才在办公室里发单子的那位眼镜干事,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表情依旧严肃。
张平熄了火,冲何雨生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少说,多看。
货物都是用木条箱钉死的,上面贴着封条。
眼镜干事拿着清单,一个一个地念出编号,保卫科干事则亲自上前,用手敲击箱体,确认无误后,才示意装卸工搬上车。
整个过程,只有清单纸张翻动的声音和木箱磕碰的闷响。
何雨生站在一旁,双手插兜,看似闲散,实则眼角的余光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套流程,比他在部队里押运军火还要严谨几分。
货装完了,重头戏才上演。
那名保卫科干事一挥手,示意张平下车。
他自己则像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开始围着这辆老嘎斯转悠。
他先是趴在地上,检查车底盘有没有夹带,然后打开驾驶室的门,用手在座椅下面、工具箱里、甚至遮阳板后面一寸一寸地摸索。
最后,他甚至打开发动机盖,连引擎的缝隙都拿手电筒照了个遍。
检查完毕,确认无误,他才直起身,从眼镜干事手里接过一卷印着“特供物资,启封必究”的封条,亲手将车厢后挡板的锁扣处贴了个结结实实。
“好了。”他吐出两个字。
何雨生走到车头,拿起摇把,对准曲轴的缺口插了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腰马合一,双臂猛然发力。
“嗡……嗡……轰!”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咆哮,老嘎斯发动机喷出一股黑烟,剧烈地抖动起来,随后转为平稳的轰鸣。
张平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这摇把启动可是个技术活,
没几分蛮力和巧劲儿,能把人胳膊给别折了。
何大哥这一手,干净利落。
卡车缓缓驶出堡垒般的院落,将那压抑的气氛甩在身后。
“张平,每次都这么麻烦?”何雨生单手扶着方向盘,车开得极稳。
“哪儿能啊!”
张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后背的衣服都湿了。
“就这特供系统的活儿,才这个阵仗。尤其是友谊商店,那水深着呢!里面卖的东西,都是给洋人和大领导的,金贵着。流程卡得死严,生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或者有人动了歪心思。”
何雨生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区委会和友谊商店,都在东城吧?”
“对,都在东城,离得不远。”
张平看着何雨生在满是坑洼的厂区道路上如履平地,方向盘在他手里像是活过来一般,每一次颠簸都被化解于无形,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哥,您这开车的手艺,绝了!比咱们队长还稳当!”
车子出了厂门,汇入车流,张平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他觉得,必须得把压箱底的干货都掏出来,才能对得起何大哥这通天的背景和神乎其技的车技。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前倾,活像个传授独门秘籍的老师傅。
“何哥,咱们跑运输,里面的道道儿,我给您捋捋。这活儿,得分四类。”
“第一类,就是咱们今天拉的,特供系统。给区委大院、友谊商店送货。这里的原则就八个字:规规矩矩,手脚干净。多一眼别看,多一嘴别问,更不能有半点歪心思。车上掉根针,都得是大事儿。”
“第二类,是厂区系统。比如给兄弟单位,像轧钢厂、纺织厂的食堂送咸菜、酱菜这些副食品。这活儿油水足,食堂的大师傅们都敞亮,去了管饭,临走还能塞你两包烟。但有一条,得准时。人家等着下锅呢,你给耽误了,下次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何雨生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这些信息,是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生存智慧。
“第三类,是文教卫生系统,学校、医院这些。他们横,但卡不住咱们。所以啊,跟咱关系好的,优先送,保准时。要是关系一般,或者哪个不开眼的得罪过咱,那就让他们等着。实在不行,一个电话过去,让他们自己派人来拉。爱要不要!”
张平说到这儿,脸上露出得意,这是属于底层劳动者的狡黠。
“最后一类,最要紧!”
他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声音也沉了下来,“跑远郊,给供销社或者偏远公社送货。供销社的还好,大部分都是自己来提。我跟您说的,是跑山路!何哥,您记死了,要是路上,尤其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子里,有人拦车,不管是招手还是躺地上,只要不是穿着制服的公安同志,您千万别停!一脚油门,直接闯过去!千万别心软!”
张平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后怕。
“这年头,看着太平,可总有那么些亡命徒。你一停车,轻则被讹上一笔,重则连人带车都给你吞了!这是拿命换来的教训,咱们队里以前出过事儿!”
何雨生心中一凛。
他经历过枪林弹雨,对人性的恶有最深刻的认识。
张平这番话,看似粗糙,却字字珠玑,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经验之谈。
“我记下了。”他郑重地回应。
就在这时,嘎斯卡车的发动机突然传来一阵咯楞楞的异响,像是喉咙里卡了石子,车身也跟着一阵不正常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