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
    百官肃立,鸦雀无声。
    当朱元璋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御座,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时。
    一种无形的,比往日更加沉重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大殿。
    他的目光特意在武官队列前列的淮西勋贵们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只见以蓝玉为首的几个将领,今日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虽然还能见到往日的那种骄横之气,但已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朱元璋心中冷笑。
    看来昨夜那一番敲打,效果显著。
    这帮杀才,肯定是猜到了什么,感受到了那悬在头顶,无形的利剑——
    锦衣卫的存在。
    但他不在乎他们是否猜到了。
    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
    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记得!
    在他们头上,永远悬着一把由他朱元璋掌控的利剑!
    这把剑,能给他们荣华富贵,也能随时落下,取走他们的一切!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内侍尖细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朱元璋稳坐龙椅,声音洪亮:“开始吧。”
    文官队列之首,李善长手持玉笏,稳步出列,躬身奏道:“启禀陛下,昨日退朝后,臣奉旨与中书省同僚及刘伯温大人,共同商议迁都北平及发行国债之细则章程。”
    “经一夜斟酌,初步章程已草拟完毕!”
    “预计再有一日功夫,润色核查之后,便可呈递御前,恭请陛下圣裁。”
    他的语气平稳恭敬,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昨日那个心中惊涛骇浪的李善长从未存在过。
    朱元璋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和煦笑容,朗声道:“好!效率如此之高,善长啊,你统领中书省,果然是兢兢业业,能干得很!”
    “咱心甚慰!”
    这番夸赞,听起来无比真诚!
    仿佛昨夜那个因猜忌而杀意暗藏的皇帝是另一个人。
    李善长立刻躬身,姿态放得极低:“陛下谬赞了!”
    “此乃臣等分内之事,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等的荣幸。”
    “若非陛下圣心独运,提出此等经天纬地之良策,臣等纵是想破头,也无此等见识。”
    他巧妙地将功劳全数推回给朱元璋,言语间充满了恭维。
    朱元璋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还有何事?”
    李善长继续奏禀:“启奏陛下,另一事。”
    “由工部及将作监负责兴建的恩科考院,已于昨日晚间,全面竣工。”
    “哦?竣工了?!”
    朱元璋脸上瞬间绽放出极大的喜悦,声音都提高了不少,仿佛对此事极为看重!
    “好!好啊!没想到效率如此之快!”
    “工部和将作监这次差事办得漂亮!”
    “咱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属于咱大明朝的首届恩科考院,是何等的恢宏气派了!”
    “哈哈哈!”
    他笑得十分开怀,似乎完全沉浸在对恩科盛事的期待之中。
    然而,在那爽朗的笑声之下,他的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寒芒。
    竣工了?
    好啊!
    正好!
    咱倒要亲自去看看。
    这新落成的考院,是不是真如叶凡那小子所预言的那般,已经有不怕死的蛀虫,敢在咱的眼皮子底下,在这关乎国本的重大工程里动手脚,中饱私囊!
    他的笑声渐歇。
    目光扫过满朝文武。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致,朗声道:“如此喜事,岂能独享?”
    “传咱的旨意,退朝之后,所有文武百官,随咱一同前往新建之考院,一同观摩!”
    “也让诸位爱卿都看看,我大明为天下学子准备的龙门,是何等模样!”
    此言一出,百官纷纷躬身应和:“臣等遵旨!”
    只是,在这片应和声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期待,有多少人是暗自叫苦。
    又有多少人……
    是心怀鬼胎,冷汗直流,就不得而知了。
    朱元璋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兴致勃勃的笑容,心中却已冷笑连连。
    ……
    新建的恩科考院外。
    朱漆高墙,气象森严。
    朱元璋率领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而来。
    他脸上带着兴致勃勃的笑容,指着那巍峨的大门和连绵的号舍,对左右赞叹道:“好!气派!”
    “这才配得上咱大明首届恩科!”
    “工部这次差事办得不错!”
    众官员纷纷附和,一时间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李善长作为恩科总监,更是面带得色,微微颔首,仿佛与有荣焉。
    朱元璋大手一挥:“走!都随咱进去瞧瞧!”
    “看看咱们大明的学子们,日后要在这何等宝地鲤跃龙门!”
    他率先迈步,踏入考院大门。
    百官紧随其后,好奇地打量着这座耗时不久却迅速拔地而起的建筑。
    然而,这和谐的气氛仅仅维持了不到十步。
    朱元璋正走着,忽然觉得脚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异响,脚感也有些虚浮不定。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加重力道又踩了一下。
    “噗嗤!哗啦——!”
    一声闷响,他右脚所踩的那块青灰色地砖竟应声碎裂,直接塌陷下去!
    露出了底下颜色不一,胡乱填充的碎砖和泥土!
    一个不小的窟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刹那间,全场死寂!
    所有官员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赞美之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只剩下那窟窿无声地嘲笑着方才所有的夸赞。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几乎要凝出霜来的阴沉!
    他缓缓抬起脚,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猛地射向身旁脸色已然煞白的李善长!
    “韩国公。”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这就是你统筹督建,配得上咱大明恩科的考院?”
    “咱这还没开考呢,地先塌了?”
    “你是想让天下的举子们,还没等金榜题名,先尝尝跌入陷坑的滋味吗?!”
    李善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他慌忙上前一步,深深拱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陛…陛下息怒!”
    “此事……此事定是意外!”
    “想必是极个别工匠偷奸耍滑,以次料充好,监管官吏一时失察,未能发现!”
    “臣……臣立刻严查!定将相关人等严惩不贷!”
    他试图将事情定性为个别现象和失察,想要将影响降到最低。
    “极个别?失察?”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尽讥讽的冷笑。
    那笑声让所有官员都头皮发麻。
    “好啊!那咱就看看,到底是个别,还是普遍!”
    他猛地一挥手,对随行的宫廷禁卫厉声道:“给咱踩!”
    “沿着这条路,给咱一路踩过去!!!”
    “咱倒要看看,这考院的地基,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
    “是!”
    如狼似虎的禁卫们立刻领命,毫不客气地抬脚,用力踏向两侧的地砖。
    “噗嗤!哗啦!”
    “咔嚓——!”
    “这里也空了!”
    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仅仅片刻功夫,众人视线所及之处,竟然有近一半的地砖被踩得塌陷碎裂,露出底下不堪入目的填充物!
    一条刚刚还看似平整宽阔的甬道,瞬间变得千疮百孔,如同被老鼠啃噬过一般!
    百官哗然!
    个个面无人色!
    这哪里还是什么失察?
    这根本就是从上到下,明目张胆的贪墨!
    将朝廷拨付的修造银两吞吃了大半!
    李善长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稳,冷汗瞬间湿透了朝服内衬。
    朱元璋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但他强忍着,没有立刻发作。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那些断裂的地砖,最终落在了支撑着宏伟考棚的粗大梁柱上。
    大步走到一根漆色崭新的柱子前。
    伸出手指,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
    “咚咚……噗。”
    声音沉闷而空泛,全然没有实木应有的坚实回响!
    朱元璋眼中寒光爆射!
    猛地从身旁禁卫腰间抽出佩刀,在所有官员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抡起刀背,狠狠一刀砍在柱子上!
    “咔嚓!”
    一声脆响!
    刀身竟然轻而易举地劈入了柱体,甚至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劈开的裂口处,露出的根本不是预想中的坚实巨木!
    而是颜色发暗,质地疏松,甚至带着霉斑的朽木!
    外面仅仅裹了一层薄薄的刷了漆的木板作为掩饰!
    “这!全是朽木?!”
    朱元璋看着刀口下的景象,终于彻底暴怒!
    他猛地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
    那双看透人心,惯于隐藏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
    他死死盯着面无人色的李善长。
    以及后方那些可能牵涉其中的工部官员!
    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咆哮,声震整个考院!!
    “好啊!真是好得很啊!”
    “咱的大明恩科考院!咱的抡才大典之地!”
    “竟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他娘的是烂的!”
    “是你们一个个都把咱当傻子糊弄?!”
    “还是觉得咱朱元璋的刀,砍不动你们的脑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