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刚离开不久。
    殿外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毛骧去而复返,垂手肃立在殿门处,低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奏禀。”
    朱元璋正拿起筷子,闻言又放了下来,恢复了一派帝王的威严:“讲。”
    “其一,”
    毛骧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
    “韩国公李善长,今日午后曾欲前往御史台,‘关心慰问’因陈怀义之事受惊的诸位御史,言称要替他们‘压惊’。”
    “然,被御史中丞刘大人以‘台谏之地,不敢劳烦相国’为由,婉言谢绝了。”
    “呵!”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极冷的嗤笑,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李善长倒是会做好人!”
    “御史台不属六部,不归中书省管辖,虽官职卑微,却有监察弹劾之权,直属于咱!”
    “他去关心慰问?他凭什么?”
    “他这是想替咱行使恩威,是想告诉满朝文武,他李善长不仅能管着中书省,连咱的耳目喉舌,他也能插上一手?!”
    “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够他舒坦的?!”
    叶凡对李善长那“自污以求安”的评价瞬间浮上心头!
    此刻听来,却更像是一种狡黠的伪装。
    朱元璋眼中寒光闪烁,杀意隐现。
    “其二,”
    毛骧仿佛没有感受到皇帝的怒意,继续禀报。
    “御史中丞刘伯温刘大人,呈上了祈罪折子。”
    “言及属下御史陈怀义,狂悖犯上,乃其驭下不严,教导无方之过,恳请陛下治罪。”
    朱元璋接过内侍转呈上来的奏折,快速扫了几眼。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笑容。
    随手将奏折扔在桌上!
    “哼!好一个刘伯温!好一个以退为进!”
    “他这是借着请罪,试探咱的口风,巴不得咱顺水推舟,免了他的官,让他回青田老家继续当他的隐士高人去吧?!”
    他手指敲着桌面,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越是如此,咱越是不让!”
    “他想躲清静?门都没有!”
    他沉吟片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抬头问毛骧。
    “二虎,杨宪治理扬州归来,有多长时间了?”
    毛骧略一思索,回道:“回陛下,已有半月有余,扬州府在其治理下,政绩斐然,百姓称道。”
    “嗯……”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
    “是该给他些赏赐,也不能总让功臣闲置。”
    “传咱的旨意,擢升杨宪,入中书省做事!!”
    毛骧心头微微一震!
    杨宪是刘伯温的学生,以干练酷吏著称。
    而中书省是李善长的地盘,李善长与刘伯温又素来不睦……
    陛下此举,简直是将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扔进了油锅里!!
    果然,朱元璋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恶作剧得逞般的兴奋光芒,自顾自地低语道:
    “杨宪这小子,是个干吏,也是个酷吏,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进了中书省,必定看不惯那帮人的做派。”
    “他又是刘伯温的学生,李善长那老狐狸少不了要给他使绊子……”
    “嘿嘿,到时候,咱就坐看他们斗!”
    “看看到底是浙东的谋算厉害,还是淮西的根底扎实!”
    他甚至能想象到,杨宪大概率会以为这是老师刘伯温在暗中运作,却不知这一切都在他朱元璋的掌控之中。
    “臣遵旨。”毛骧压下心头的波澜,领命。
    “还有何事?”
    朱元璋见毛骧还未退下,便知还有下文。
    毛骧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深吸一口气,才低声道:“陛下,您先前命臣查探朝中军中…所谓‘义孙’之事……”
    “嗯,查得如何?”
    朱元璋端起茶杯,随口问道。
    “据臣初步查证,各级将领、官员所收义子,以及义子再收之义子……”
    “层层叠叠,人数…恐不下数万之众……”
    毛骧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噗——!”
    朱元璋刚喝进口的一口茶猛地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脸都涨红了!
    他霍然起身,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毛骧,声音都变了调:“多少?!你给咱说清楚!多少?!”
    “恐…恐不下数万……”
    毛骧硬着头皮重复道,头埋得更低了。
    “数万?!!”
    朱元璋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踉跄着后退半步。
    脸上先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寒和后怕!!
    他猛地想起叶凡在狱中那讥诮的语气——
    “你父皇的义子收了义子,不就是你的义侄?你父皇的义孙!”
    当时只觉是笑谈,是夸张!
    没想到……没想到竟是真的!
    而且真实数目如此骇人听闻!
    “咱…咱啥时候冒出这么多义孙来了?!啊?!”
    朱元璋的声音因惊怒而嘶哑,他一把抓住毛骧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这到底是怎么来的?!”
    “陛下息怒!”
    毛骧忍痛急声道,“单是凉国公蓝玉将军麾下,便有义子三千余人!”
    “其余如常家、冯家、傅家…等淮西勋贵将领,亦多有此风,少则数百,多则上千……”
    “层层效仿,攀附成风,故而…故而数目庞大至此……”
    朱元璋松开了手,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和恐惧交织在他心头。
    数万个打着“义”字旗号,盘根错节在军队和朝堂中的关系网!
    这哪里是义子义孙?
    这分明是一张足以动摇国本的大网!
    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叶凡所言“大明危矣”,绝非虚言!
    他再也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桌上早已凉透的饭菜,猛地一挥手:“走!摆驾!去诏狱!”
    他必须立刻再去听听!
    听听那个一眼看穿这巨大隐患的叶凡,又和标儿说了些什么!
    他会不会再次提及此事?
    他……他到底有没有解决这滔天弊病的良策?!
    此刻的朱元璋,心急如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决战陈友谅时的紧迫关头。
    ……
    诏狱深处。
    与外面的暗流涌动,帝王心术截然不同。
    倒是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酒肉香气。
    叶凡盘腿坐在草席上,面前摆着几碟小菜和一壶酒。
    这自然是朱元璋暗中吩咐人给朱标送来的,他算是沾光。
    虽不算顶级佳肴,但在这诏狱之中已是难得的享受。
    他正一手抓着个油汪汪的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另一只手还时不时端起酒杯美滋滋地呷上一口,显得惬意无比。
    反观对面的太子朱标,虽面前也摆着同样的饭食,却几乎是原封未动。
    他眉头紧锁,眼神发直,显然是神游天外,心思全然不在吃喝上。
    “喂!”
    叶凡啃完一只鸡腿,将骨头随手一丢,又扯下另一只,含糊不清地冲着朱标道:“发什么呆呢?吃啊!”
    “这烧鸡味道不错,凉了就腥了!”
    朱标被他一喊,猛地回过神,看着老师那副饕餮模样,再对比自己的食不下咽,不由得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老师,学生…实在没有胃口。”
    “学生还在想您方才所说的制衡之术。”
    叶凡翻了个白眼,灌了口酒:“道理不是都跟你掰扯明白了吗?”
    “还有什么可想的?吃饭最大!”
    朱标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催促,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困惑,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真正的苦恼。
    “老师,道理学生似乎是懂了,也隐约明白将来若…若真到了那一日,该如何去运用此术。”
    “可是…具体该如何下手,学生心中仍是茫然,如坠云雾。”
    “哦?”
    叶凡挑了挑眉,放下酒杯,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抹了把嘴,“说说,卡在哪儿了?”
    朱标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最大的疑虑和盘托出。
    “便是老师您点出的,朝中淮西勋贵,自恃开国功高,树大根深。”
    “其麾下又有…又有数不清的义子、部旧,盘根错节,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骨头都连着筋!”
    “军中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便能互相通风报信,彼此掩护包庇。”
    “更何况,他们手握实打实的军权,骄悍难驯!”
    他的语气越发沉重,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力感。
    “学生实在想不出,单凭刘伯温他们那些浙东文人,无兵无卒,即便有些谋略,又如何能真正制衡得了?”
    “如何斗得过这些根基深厚的军中悍将?”
    “这…这制衡之术,岂不是空中楼阁,无从谈起?”
    诏狱通道的阴影里,刚刚悄无声息再次抵达的朱元璋,正屏息凝神。
    听到儿子这番切中要害的疑问,他不由得微微颔首。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最为担忧的事情,也是他即便意识到分封之弊却仍不得不倚重儿子们的原因!
    他立刻竖起了耳朵,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迫切地想听听叶凡如何解答这个几乎无解的难题!
    牢内,叶凡听完朱标的话,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盯着朱标看了几秒。
    随即猛地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重重往盘子里一扔,发出“啪”的一声响,溅起几点油花。
    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夸张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甚至气得笑出了声,指着朱标的鼻子骂道:
    “朽木!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合着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掰开了揉碎了喂到你嘴里,都他娘的白说了?!”
    “你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