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深宫之中。
太庙惊魂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徐见伶左颊上那早已看不见的红痕,却时时提醒着她所处的境地。
路墨遥自那日后,便再未踏足她的正殿。
依照她自己定下的章程,太子每月应有十日宿于正殿,但路墨遥显然用行动表达了对此安排的不满与对她的冷落。
他宁可去那些低位嫔妃处,甚至偶尔还会宿在徐银朱那里,也绝不来她这里。
宫中最是跟红顶白,太子妃失宠的消息不胫而走。
请安时,一些低位姬妾的目光中便带上了轻慢与试探。
连带着她宫中份例的用度,内务府那边也敢稍稍拖延或是以次充好了。
“娘娘,您看这茶叶……”严嬷嬷捧着一罐新送来的茶叶,面色不豫,“往月都是上用的雨前龙井,这次送来的,色泽香味都差了许多。”
徐见伶瞥了一眼:“收起来吧,赏人用便是。”
“娘娘!”严嬷嬷心疼道,“您就是太好性儿了!这才多久,他们就敢如此怠慢!您该拿出太子妃的威仪来,好好申饬内务府那帮奴才!”
徐见伶放下手中书卷。
那是一本《资治通鉴》,她看得仔细,朱笔在一旁做着批注。
“嬷嬷,申饬一次,他们下次只会做得更隐蔽。打蛇打七寸,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并不在意这些物质上的苛待,她在意的是信息与人心。
路墨遥的冷落,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是她刻意引导的结果。
一个被太子厌弃、看似失势的太子妃,才能让某些人放松警惕。
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阅读和了解宫务上。
东宫虽小,却五脏俱全,俨然一个微型朝廷。
路墨遥懒得管,大部分事务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她便借着协理东宫事务的名,仔细查阅历年账册、人员档案,将东宫的脉络一点点摸清。
她发现,东宫属官中,亦有派系之分,有忠于太子的,有背后站着其他王爷或是湘贵妃的,还有清流安插进来的耳目。
这日,她正在翻阅一本记录东宫侍卫轮值的册子,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下来——
周竹君。
那日太庙之中,他护在她身前的背影,迅捷如电的剑光,以及那句低沉的“受惊了”,偶尔会在她脑海中闪现。
“嬷嬷,”她状似无意地问道,“周侍卫……似乎在东宫当值有些年头了?”
严嬷嬷正在为她整理书案,闻言答道:“是啊,周侍卫是太子殿下开府建牙时就来的老人了,武功高强,为人也沉稳,很得殿下信重呢。只是……”
她压低声音。
“老奴听说,殿下近来似乎对周侍卫也有些……不满,嫌他太庙之事查得不利索。”
徐见伶眸光微闪,不再多问。
午后,她去给湘贵妃请安。
湘贵妃依旧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言语亲切,关怀备至,细细问了她的饮食起居,又赏了她两匹新进的宫缎。
“好孩子,瞧着清减了些。”湘贵妃拉着她的手,语气怜爱,“可是宫中事务繁杂,累着了?还是……麟乾那孩子又惹你生气了?”
她叹口气。
“麟乾性子是急了些,但他心里是有你的。你是正妃,要大度些,多担待。”
徐见伶垂眸,恭顺应答:“母妃言重了。殿下日理万机,儿媳不敢打扰。宫中事务有旧例可循,并不劳累。”
湘贵妃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面色平静,眼神温顺,看不出半分怨怼,心中反而更加警惕。
这个徐见伶,比她想象的要沉得住气。
从湘贵妃宫中出来,路过御花园,恰遇徐银朱正陪着路墨遥在亭中赏玩新开的牡丹。
徐银朱穿着一身娇艳的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依偎在路墨遥身边,巧笑倩兮,不知说了什么,逗得路墨遥哈哈大笑。
见到徐见伶,徐银朱笑容更甜,拉着路墨遥起身:“殿下,太子妃来了。”
路墨遥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瞥了徐见伶一眼,语气淡漠:“太子妃也来赏花?”
徐见伶屈膝行礼:“见过殿下。刚从母妃处请安出来,正要回宫。”
徐银朱笑道:“妹妹来得正好,这姚黄魏紫开得正盛,妹妹一同欣赏吧?殿下刚还夸这花儿衬人呢。”
她意有所指地抚了抚自己鬓边一朵硕大的牡丹。
路墨遥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耐。
徐见伶目光扫过那丛秾丽娇艳的牡丹,道:“花开得甚好。只是我素不喜牡丹浓香,且宫中尚有事务待处,就不打扰殿下与姐姐雅兴了。”
她再次行礼,转身离去。
路墨遥看着她干脆利落离开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阵烦躁。
他冷落她,她却毫不在意。
徐银朱看着他盯着徐见伶离开的方向,心中妒火中烧,面上却愈发温柔小意:“殿下,您看妹妹……是不是还在生臣妾的气?”
路墨遥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她有什么可气的?整日里一副清高模样,给谁看!”
话虽如此,那点兴致却已败了干净。
“回宫!”
徐见伶回到自己殿中,屏退众人。
御花园那一幕,她并非毫无感觉。
那刺眼的恩爱,路墨遥冷漠的眼神,都扎在心口。
但她很快将这点情绪压了下去。她很清楚,在这深宫之中,帝王的恩宠如镜花水月,今日能捧你上天,明日便能踩你入泥。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那点虚无缥缈的情爱。
她需要权力,需要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她铺开纸笔,开始默写昨日看过的《孙子兵法》段落,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只有在沉浸于这些谋略智慧之时,她才能感到一种内心的平静与掌控感。
“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她如今示弱,并非真弱,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夜色渐深,宫中灯火次第亮起。
徐见伶用过晚膳,照例在宫苑中散步消食。
行至一处僻静回廊,却见月光下,一个青色的身影按剑立于廊下,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周竹君。
他似乎在巡视宫禁,见到徐见伶,一怔,随即上前行礼:“参见太子妃。”
“周侍卫不必多礼。”徐见伶颔首,“夜色已深,辛苦侍卫了。”
“分内之事。”周竹君垂眸,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
徐见伶看着他,忽然问道:“周侍卫,那日太庙……多谢你。”
周竹君身形似乎僵了一下,依旧垂着眼:“护卫太子妃周全,是臣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徐见伶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上,“有时候,职责之外,亦需本心。周侍卫觉得呢?”
周竹君猛地抬眼,看向徐见伶。
月光下,太子妃的脸庞清丽依旧。
他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臣……愚钝,不知太子妃何意。”
徐见伶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转而道:“听闻殿下近日对侍卫追查之事颇有微词?”
周竹君沉默片刻,道:“是臣无能。”
“非是侍卫无能,是敌人太狡猾。”徐见伶声音轻缓,“有些事,急不得。水落石出,终有时日。”
她说完,不再停留,扶着严嬷嬷的手缓缓离去。
周竹君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宫灯影里的背影,久久未动。
他握紧了剑柄。
这位太子妃,似乎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徐见伶回到寝殿,严嬷嬷忍不住低声道:“娘娘,您方才与周侍卫……”
“不过是偶遇,闲谈两句罢了。”徐见伶打断她,笑容甜美,“嬷嬷,在这宫里,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尤其是……握有武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