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吴元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亲自走下台阶。
竟然主动上前,搀扶住了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的崔仁彦。
“崔公,莫要紧张,方才我家王爷只是在气头上,言语重了些,您老人家不要往心里去。”
他将崔仁彦扶到一旁的客座上坐下。
这番举动,让刚刚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般心境变化的崔仁彦,心中稍定。
也对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谋士,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崔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吴元为他倒上一杯热茶,开门见山地问道:“您方才说,要助我王爷推行新政。不知崔公心中的想法,究竟是怎样一个助法?”
崔仁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让他纷乱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不瞒王爷,不瞒吴先生。”
“我崔氏一族,遍布天下,族中子弟,有在朝中为官的,也有在王世充、李密那些反王帐下效力的,可以说,无论这天下最后鹿死谁手,我崔家,都能保有一份香火。”
“不过……”
“老朽,并不看好那些人,无论是刚愎自用的窦建德,还是色厉内荏的王世充,皆非天命所归之人。”
“老朽此生阅人无数,唯有在王爷身上,看到了扫平六合,再造乾坤的霸主之姿!所以,老朽今日前来,是代表清河崔氏,来投效王爷的!”
这番话,可以说已经是赤裸裸的打直球了。
这是一个顶级门阀的家主,在向一个新的势力,递上自己的投名状。
李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示意让吴元继续跟对方谈。
吴元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崔公言重了。”
他摆了摆手,看似谦虚,实则寸步不让。
“崔公能看好我家王爷,我等自然是感激不尽。不过,有些话,咱们不妨说得更透彻一些。”
“说句不好听的,以我王爷今时今日之势,并不需要崔家的看好。”
“当然,”吴元话锋一转,变得柔和了些,“能有崔家这样的天下望族鼎力相助,对我王爷治理河北,乃至日后图谋天下,肯定是好事。毕竟,世家门阀盘根错节,底蕴深厚,这一点,我们是承认的。”
他举了个例子。
“如同当初在蓟城,王家、赵家、柳家等家族,虽然权势不大,但正因有了他们的全力配合,蓟城才能在战后迅速恢复民生,发展工商,家族之所以是家族,并非只看金钱权势,更在于那数百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与治理地方的经验。”
吴元这番话,让崔仁彦心中剧震。
他没想到,李岩麾下,竟有如此清醒,对世家本质看得如此透彻的人物!
历史上多少雄主,称帝之前,对世家曲意逢迎。
登基之后,又对世家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们知道,灭了一个主脉,天下各州各郡,还有数不清的支脉。
斩草,是除不尽根的。
今日的支脉,他日或许就能成长为新的主脉。
这,才是世家真正的生存之道。
不过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并没有因为吴元话就露出半分迷茫。
反而是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吴先生所言极是。”
“所以,”
吴元终于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崔公今日所献的投名状,究竟是什么?总不会还是方才那些土地和千万钱粮吧?”
崔仁彦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对着李岩和吴元,再次深深一拜。
“老朽的投名状,便是我清河崔氏,以及老朽这颗项上人头!”
“老朽愿配合王爷,在河北,演一场戏。”
“以我清河崔氏如今在河北士族中的份量,若是王爷想推行新政,必然会遭到疯狂的反扑。但若是王爷想找一只鸡,来儆那满山的猴。”
“那么,放眼整个河北,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鸡了!”
此言一出,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岩,瞳孔猛地一缩!
他终于明白,这老狐狸的真正图谋!
他这是要用整个清河崔氏的百年声望,甚至不惜背上叛徒的骂名,来为李岩的新政铺路!
李岩神色一凝,心中第一次,对眼前这个看似孱弱的老人,生出了真正的高看。
因为他很清楚,崔仁彦口中的杀鸡儆猴,是真的要杀!
到时候,为了让戏演得逼真,为了彻底震慑住河北其他所有的世家大族,李岩必然要以雷霆手段,对对方进行最严厉的惩处!
抄家、夺地、流放……
这些都将是摆在台面上的酷烈手段。
而崔仁彦,甘愿站出来,让李岩用他来开这一刀。
对自己狠,对家族也狠!
李岩看着他,缓缓开口,“崔公,你可想清楚了?”
“你这样做,清河崔氏将名誉扫地,你本人,也会成为天下士林的千古罪人。值得吗?”
“值得!”
崔仁彦斩钉截铁地回答。
“名誉,是给活人看的。”
“若是家族都没了,要那虚名何用?”
“只要能保全我崔氏一族的血脉,只要能让我崔家,在这场改天换地的大势之中,第一个登上王爷的船。”
“别说区区一个罪人骂名,便是让老朽现在就死在这大殿之上,老朽也心甘情愿!”
“王爷以雷霆之势,惩处我崔家,河北其他士族,必然噤若寒蝉,再不敢有丝毫违逆之心。届时,王爷的均田令,便可畅通无阻。”
“而我崔家……”
他笑了,笑得无比坦然,“表面上看,是第一个被王爷开刀的对象。但实际上,却是第一个向王爷献上全部忠诚的功臣!”
“等到日后王爷君临天下,天下人只会记得,是谁第一个支持王爷推行新政。”
“一时的骂名,换取家族数百年的荣华富贵,这笔买卖……”
崔仁彦看着李岩,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朽觉得,很值!”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崔仁彦那一句很值!,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挺直了那本已有些佝偻的腰杆,浑浊的老眼中,赌徒押上一切的疯狂。
没有任何一个雄主,能拒绝这样一份厚礼。
用一个叛徒世家的声名狼藉,换来整个河北士林的俯首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