犰玉容的力量是“万法皆避”!
一切外法都难以侵入她的防御,一切道则都要先避她“一舍”。
光王如来当年给她的评价是——“身在五行外,道不与诸天同。”
她是游走在阴阳之外,穿行于时空之隙的独行者。天生妖征是她启动时如星海溯游的眼睛,这双“避法之眸”,生来不受外道的约束。
如此她才算是那个时代冠绝天狱的大妖,令无数对手望之先退。
这也是黄舍利认出她的原因。
诚然历史浩如烟海,天骄多如浮埃。但总有那么几颗格外璀璨的星辰,其光芒不能被历史掩盖,在时间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在天狱世界成就超脱,要比现世成就更为艰难。
犰玉容当年是有望超脱的存在,人族专门针对她展开了多次截杀,其中最激烈的阻道一战,永久地改变了文明盆地的地貌。
至今仍然名属人妖两族九大战场之一的“燹海”,就是那场大战的遗留。
混沌兵燹永焚于彼,烧融了山川岩铁,留下不熄的火海。号称是“无边劫火、无穷兵孽之境。”
也正是在“燹海”,犰玉容的“祭妖天决”几乎改变了战争形势,在往后的岁月里发扬光大,衍生了“尸舟”等一系列妖族战争杀器。
猕知本在史称“绝巅剑阙”的道历三九二九年,联合三族强者阻道荡魔天君,已经算是大手笔。但跟人族曾经在天狱世界的动作比起来,仍然差着体量。
人族为了阻道妖族天骄,甚至直接发起战争!
当然这并不是猕知本的问题。漫长的岁月演变之下,双方在力量的调度上,早就有了根本性的差距。
一个人的强大,在对手身上有最直观的体现。能够被镇压诸天的现世人族这样针对,犰玉容的天资可想而知。
就是这样一个绝代大妖,在诞生“燹海”的那一战之后,就销声匿迹。
后来再有消息传出,便是她的“祭妖天决”。
现世人族重创了她的道途根本,中止了她的超脱路径,却没能彻底地抹掉她。此后一直到她万载寿竭,现世人族才放松了对这个名字的注视。
在黄舍利的认知里,这就是一个绝世天妖在前途断绝之后,依然不曾放弃,仍然为种族做出重大贡献的故事。是一尊活跃在历史上的“我之寇仇”。
放眼整个种族战争的历史,“祭妖天决”对于妖族的贡献,或许并不输给一尊超脱的诞生。
但黄舍利也不曾想到,世上第一头“祭妖”,竟是犰玉容自己。
而这场八万年的晦隐,在今天结出丰硕的果实——
没人能想到一头“祭妖”能够爆发出这样的力量,这直接导致整个月门战场的失衡!
“诸天之美,爱而有限。天妖玉容,岂能不知!”黄舍利情知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圆睁双眸,其间沁血,一株菩提树枯萎在一瞬。
身外雷音塔此时洪钟大吕,一层一层地崩塌!
而她身后显出一尊闭眼菩萨的虚影……蓦然佛光灿放,伸出一千对手臂!
各结禅印,各显梵性,亦都遥对犰玉容:“恨不同代而生,幸得相见此刻!莫负此缘——美人!到本府近前!”
她的言语如此孟浪,可她的眼神这样严酷!
此等时刻,无论秦齐楚牧,抑或那个大家都默契对抗的中央大景,都必然在整个神霄范围内阻击诸天联军的援兵。
都一定在以自己的方式,减轻荆国的压力。
而荆国要做的,就是将中央月门的阵地夯实。
将营地筑成军堡,把军堡建成城池,最后让中央月门永悬于神霄,比燧明城都更加耀眼。
这件事情一旦做成,荆国便豪取神霄第一功。
随时随地照耀整个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门,几乎可以提前锁定这场战争的胜利。
往前追溯多少时代,只有反妖、诛魔、逐龙这三场战争,可以与这一次的神霄战争较论。
这场决定诸天格局的战争,必将深刻影响诸天生灵的命运。
于此争功,争的是人皇的位份!
中央月门只要守下来,荆国对于神霄战争的提前押注,就已经可以宣告大胜。由此带来的丰厚反馈,足以将荆国再推举半个台阶。
大荆帝国那位杀阵天子,将凭此一跃成为六合天子最有力的竞争者。若是放弃六合之路,凭借此等武功,伟力自归是必然,另求超脱也不是不行。
所以荆国倾国于此,所以蝉惊梦也倾诸天。
作为军庭体系下最具代表性的天骄,黄舍利身上完全体现了荆国的战争意志。
在逆旅枯涸的时刻,她碎【菩提】,舍【雷音】,展现她还未能真正掌控的千手禅身,以佛降妖!
诸性自空,曰不净、尘灭、哀苦、怀劫、他恨……
其绝巅之后所创造的“诸性自空印”,曾被黄弗拿到荆帝面前献宝,说犬女不才,分心参禅,修炼了这么久也没有成佛,只是创造了一门当如佛陀一般被敬奉的盖世大手印!
此刻禅身高悬,千印齐出,完全封锁了中央月门。
时空的波澜,荡漾在犰玉容身边。
被犰玉容所拉扯的时空,这一刻似就化为她的绞索,将她美丽的身形,囚禁在途中。
她却只是垂视黄舍利:“好绝巅!若非明月在天,杀你倒是更重要的事情。”
自古以来,人因神通而贵,神通因人而名!
黄舍利因为【逆旅】被妖族强者所注视,而因这“诸性自空印”和“千手禅身”,有了必杀的份量。
银色的长发轻轻扬起,犰玉容的眼睛如星海溯游。她的美丽的确如明玉雕刻,而她所爆发的力量……已然回复到曾经的巅峰!
但见她伸手如同水中舀月,往下轻轻拨了几拨,那千双手、千般印,竟如春草被风吹,左右一晃尽伏地!
黄舍利吐血而倒栽。
倒是长袍为黄龙,悲鸣而飞,将她承载。
刺啦!
裂帛之声响起。
那是过于锐利的箭矢,恰与倒飞的黄舍利错身,其所掠起的凛冽天风,割破了黄袍一角——亦是重伤的黄舍利,勉力以玄黄之气加持此箭。
“人间好头颅,不止黄舍利这一颗!犰天尊乃妖中老朽,何不自取?!”
却是正与玄神皇主睿崇厮杀的曹玉衔,拼着吃了一记往生神咒,挽弓飞箭杀月门。
但见他将身摇动,后脊生出羽翅挟风雷,左臂如龙覆金鳞,右臂如虎,肌肉鼓成山陵——将那张瞧着纤长的弓,拉成了满圆!
【血肉生灵】乃是武躯的最高成就之一,于曹玉衔身上各有灵显,仿佛每一块血肉都生出自己的意志,有了自己的修行,体现独特的力量……使他变成一尊如此强大的“人”!
玄神皇主的往生神咒砸上此躯,却被磅礴的生机所撞开,像是一盆浇在了火海的水。徒然滋声,难蚀此躯。
一个黄舍利的性命,不够让犰玉容转头,再加一个送死的武道宗师曹玉衔呢?
能否让她犹豫瞬息……哪怕只是瞬息!
可犰玉容还在往前走,只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留在身后:“你练得此般武躯,和妖征有什么不同?”
人本是妖族的造物。
人形本是妖形。
【血肉生灵】的武路,在某种层面上来说,何似于一种“返祖”。
那边唐问雪不发一言,只是将掌中的【冷月裁秋】,斩成了一抹横空的流银。
海族占寿的实力毋庸置疑。
唐问雪即便与之放对,也无法占到上风。之所以将极意天魔彩瑆也圈在刀下,完全是出于照顾整个战局的考虑,让宫希晏可以分出更多精力指挥大军。
荆国的战略目的并不是在这里击败诸天联军,而是顶住诸天联军的攻势,守住中央月门。
只要顶住最激烈的这几轮进攻,其他五国的援军就一定会赶来。
借助洞天宝具【极煞天轮】的威能,她在这里缠斗两尊,虽被压制,一时半会却也保命无虞。
相持的时间最终会加诸于胜利的天平!
可鼠秀郎和犰玉容的这一次突破,顷刻打穿了均势。
她亦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将相伴多年的宝刀碎于一时,斩出裁杀四季的刀光!
一年四季,无非春秋。一生四时,无非晴雨。
平生爱斩刀的折月长公主,今次斩刀再斩敌,顷将占寿归于一生的雨季。让无所不在的刀光,勾连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落成倾盆不歇的愁雨。
这是势、意、技均至完美的一刀,以她最为珍视的爱刀为代价,只求阻占寿于一时。
而她自己却一把拽住了极意天魔幻彩流光的长发,承受着诸般极端魔意的侵蚀,任凭彩瑆指抓侵身,就这样拖着一尊天魔往中央月门赶!
她的身形过分锐利,几乎把自己斩成了一柄快刀,完全不顾及道躯的损伤,劈碎距离,刀追时光!
可她的身形却骤滞。
连绵愁雨之中,无尽刀光之下,号为“无冤皇主”的占寿,就在这时,碎掉了他七彩的左眸!
“中央月门攻伐战”是一场双方都在不断加注的赌局,也是迄今为止最残酷的一场局部战争。
因其有不设限的赌注,故也有不设限的残酷。
然而到了犰玉容登月的这一步,诸天联军至少在这个局部战场已经赢得了关键优势。
唐问雪未必追得上犰玉容,追上了也未必来得及干扰。
占寿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情况下跟她奋死相拼。
可占寿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且给予更为狠厉的加码——
他一身超凡入圣的本事,都在一双眼睛上。
此刻当场崩碎一只,几停唐问雪之寿,让她滞于追月的半途。
尚还挂在唐问雪手中,被其牵拽,也抓挠其身的极意天魔,在那流光溢彩的寿色里,只感受到来自占寿的最强烈的意念——
一定,要赢!
不管付出什么,不管还要陨落多少绝巅。
如果连中央月门都打不下,接下来的战事只会更艰难。
但凡迟疑半分,后退一次,往后就是无底的深渊。
万不可辜负今日,往后只能在血裔面前悔恨当年!
魔族并没有什么荣誉的传统,也没有什么种族的认同。多少年来和人族的战争,只是觊觎现世的丰沃。而在人族横压万界的今日,他们必须加入这场唇亡齿寒的战争。
彩瑆一向自视冷漠,也并不在乎什么血裔后代,只问今朝,只求自我。玩弄情绪的魔,哪有什么真情可言。
今日吞人族,明日食海族,二者都是她的食物。
可不知为什么,承受着唐问雪拽住自己头发的那种用劲,看到占寿这样的强者不惜自残来阻敌,只为争取一丝一毫的胜机……她的情绪也浓烈起来。
她感到这是一场光荣的战争。
她明白这是愚蠢的。可她只是惨笑一声,遍身流光如群蛇攀树,都向唐问雪去——她将自己的本源道则,情绪极烈之时所显现的色彩,添为无冤皇主寿火的柴薪!
这场中央月门攻伐战,已经到了最惨烈的时候。
这一刻坠空的尸体飞似流星雨,回援的荆人已经不惜代价。
荆国太师计守愚更是抬举凤翅镏金镋,强行拖着鼠秀郎,在虚空洒下漫长的血痕,一边碾杀这尊大圣,一边往中央月门赶。
但都来不及。
行走在月门上的绝代天妖,怅然回望这一切,只是半蹲下来,伸手按月——
“今为……妖族祭。”
为妖族而成祭妖也。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生。寿竭难逃。
潜隐八万年,犰玉容事实上也只有这一次爆发的力量。
可这登圣的一刹如此璀璨!
万法皆避,也退月华。
神霄四陆五海的明月夜,于今褪色如消雪。
中央月门在犰玉容的掌下千万次裂解,从永恒高悬的明月,碾作无穷无尽灿白的时沙。
正在被计守愚碾杀、也死死抓住计守愚的鼠秀郎,还在赶来中央月门的拉锯过程中……不顾道身裂解的伤势,怔怔然看着明月。
看着那握碎明月的绝代天妖,也随明月一起碎去。
故事的开头如同话本一般——
一个备受凌辱的渺小鼠妖,一次次反抗强权未果,一次次逃离反而引来更作践的侮辱。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在准备自杀的那一天,得到了一头祭妖的帮助。
在那头祭妖开口之前,他以为所有的祭妖都只是傀儡。甚至那猫族的少爷在凌辱践踏美丽奴仆之时,也常常让祭妖守护。
那天那头祭妖说——“祭妖被创造出来,不是为了制造妖族的痛苦。”
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这一句话。
在痛苦之中诞生的造物……不是为了制造痛苦。
他得到了指点,从此勤修神通,苦练法术,拼了命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绝巅,乃至登圣。
他放弃屠灭猫族的那一天,并不是因为妖皇的劝告,而是他想起了犰玉容的这句话。
从最低的河谷走到最高的山巅,他从来没有怀疑自己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他注定要拯救自己,也理所当然要拯救妖族的命运!
可是在他关乎未来的故事想象里,那道美丽的身影并不会离去。
他的老师,他的信仰,救赎了他一生的……犰玉容。
犰玉容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她只有这一次爆发就凋谢。
他一直以为……这是犰玉容回到台前的盛大表演。在这场诸天瞩目的伟大战争里,他愿意为她把中央月门铺作舞台!
可犰玉容却在这里谢幕了。
这怔怔看着碎月的目光,也被破碎的目光接住。鼠秀郎注视犰玉容的时候,犰玉容也正看着他。
“成为祭妖之后我也失去了创造力。看不到前路,再也没有新的灵感。”
碎光之中,犰玉容仿佛自语。
“本想再做点什么,但能做的已经很有限。”
“生而无用便只剩煎熬。”
“这八万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死。”
“妖师如来告诉我,末劫之后是新的时代。我看不到,我也不期待。但‘祭妖’是这么残酷的东西,我亲手创造了一种根源性的痛苦。作为罪魁祸首的犰玉容,她没有资格贫乏地离去。”
“消失在这里……我没有遗憾。”
最后她的眼神才有一丝波澜:“小老鼠,你能理解吧?”
鼠秀郎张了张嘴,可是一张嘴就吐出血来,他又死死闭上了嘴,咬得牙齿都错响。
这位“恨他称美”的大妖,自尊心强到一种偏执的地步。可当下他实在不愿意自己在犰玉容最后的注视中……形容狼狈!
犰玉容却笑了。
她的笑容是一种理解。
她跟鼠秀郎说,“小老鼠,你能理解吧?”,事实上是她能理解鼠秀郎的一切。
这位创造了“祭妖天决”的绝代大妖,最后只是抬望于天,在碎月中高声:“犰玉容碎月于此,万族累世而负的枷锁,亦当碎于今朝——还请诸君,为我大飨此宴!”
中央月门已经被摧毁。
已经“校准”的时序,再次波澜不定。
荆国在这里铺开的阵地……已经成为孤岛!
强者可以飞天遁地。绝巅更是各有手段。
军队却不能在旦夕之间,跨越这茫茫宇宙。仅靠星槎来送,不知要送到何时。
而等闲几个绝巅过来,已经无法更改此处战场。
于人族,“天时”已失;于荆国,现在就是绝境。
七尊绝巅,七支强军,还有蒋克廉、端木宗焘这样的当世真人、天下名将……数百万荆国大军。
全都陷在诸天联军的包围圈里,沦为诸天联军的盘中餐!
对于诸天联军来说,这是扬眉吐气的时刻。
可是对于断联在此的荆国战士,这是何等绝望的时间!
计守愚强行拖着鼠秀郎跃迁而来,却只追上犰玉容的碎影,只掬起一捧中央月门的残光!
这时嘹亮的军令响彻整个战场,宫希晏的声音如刀掠长空——
“以中军大纛为中心,收缩战线,就地结阵!所有人——进入最高级阵地防御姿态!”
还在同两位天妖鏖战的征天大元帅,第一时间发出指令,让惶然无措的荆国战士,立即有了方向。
弘吾、神骄两支强军,在他的指挥下迅速变阵。
二十多万战士似蚁聚云流,这变阵流畅得如同艺术。上一刻还如龙凤齐飞,招展旌旗,牢牢钉死诸天联军的主力。下一刻兵煞锻铁般凝聚,大军顷似两柄快刀,迅速切开敌军,分割战场……当场画地自牢!
毫无疑问这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
荆国的桥头堡已经被摧毁,荆国布置在中央月门的阵地,在局部成为孤岛。但在整个神霄战场上,荆国并非孤军奋战,人族仍然占据优势。
失去中央月门,只是不能提前锁定胜果。
中央月门攻防战结束了,神霄战争还未结束!
眼下这支孤军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等待接下来的救援。
在这场关乎人族命运的战争里,其他五国不会旁观。
计守愚、曹玉衔、黄弗、蒋克廉、中山燕文,都立即引军回撤。无论心中对战局有怎样的看法,在宫希晏的军令发出后,都只把自己当成滚滚兵煞的一角。
最多就是黄弗心系女儿,撤军路线过黄龙——心有菩提的黄舍利,早就强拖伤躯,挪到最恰当的撤军路线上。
倒是端木宗焘本就领着只剩三成的天衡卫残军,守在中央月门最核心的区域。
中央月门被击破了,他这堵中央月门的“城墙”,亦无法自弃于此——还要成为荆国残军的城墙。
犰玉容碎月来得太突然。
中央月门崩溃之前,荆国大军和诸天联军正犬牙交错地缠杀在一起。
在这种极其残酷的绞缠之中,强行脱离的那一方,不免要被撕下一块巨大的血肉!
三魂屠灵的蒋克廉也好,折柳惜别的曹玉衔也罢,都是咬碎了牙齿留下断后的队伍,眼睛血红的带着大部回撤。
就这一次收缩,战死的人数计以数十万!
“中央月门攻伐战”的残酷,深深震慑了林光明。
他在这个战场看到的,是无数鲜活生命瞬间熄灭,是无数新鲜的魂魄,游荡在他的眼前。
在魂魄的海洋里,他如老饕跌进了酒池肉林,可他无法大口吞咽。
内心的警铃一直没有止声,他疯狂地引军回撤,磨合不够的军队实在累赘,可在这到处都是致命危险的战场上,他不能视手下的军队为累赘!
至少是不能让荆国的真君们这样觉得。
仰光军是在支援射声军的路上,骤然面对这倾覆的战局。林光明刚刚把三万战士排成龟甲阵,好投放战场为射声军甲盾,一转头诸军回撤如箭离弦,他仓促变阵根本变不过来——
“今退亦死,进亦死,何不战死?!”
林光明涨红了脸,迎着诸天联军的大潮,举剑高呼:“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以山岳之重。”
“我等荆人,为人族而战,正是光荣之时!”
“仰光军听我号令——且随我,守住阵型,前进三槎,为友军断后!进一步,活万人,进三槎,忠烈祠中尽列名!”
就这支七零八落的仰光军,别说突进三槎了,但凡能在诸天联军的攻势下翻起一个浪花,他林光明都能算是当世军神。
但这些人不死光,他这个做主将的怎么跑?
就当下而言,仰光军在神霄世界所能创造的最大功绩,就是全员战死!
倘若今天能活下来,仰光军全军覆没的这一战,就是他在荆国的政治本钱。
已经到了不得不拼命的时候了,他以进求退!
林光明是口头上的荆人。
他手下的军队虽然来自不同军镇,却都是真正的荆国军人。此时摊上一位如此血勇的主将,个个都杀红了眼睛,嗷嗷叫着随之反冲。
一时还真有孤军逆流的气势。
不,并非孤军。
所有荆国大军忍痛切下来的“血肉”,所有奉命断后的军队,也都在诸天联军的潮涌里逆行!
眼下诸天联军正气势如虹。
守在原地是起不到迟滞敌势的作用的,唯有刀撞刀、牙撞牙的反冲,能够截停诸天联军的攻势,为退到内围的主力,创造构建阵地的时间。
以荆国强军的精锐,倘若一心求退,是极难被阻住的。
而对诸天联军来说,荆国大军选择回撤内围,就地建立阵地,未尝不是一个他们乐见的选择——
相较于大军各逃散,在整个神霄战场散开来追击,还是此刻收缩的阵地,能够叫诸天联军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包围圈……以达到全歼荆国主力的战果。
那无疑是一种更辉煌的胜利。
一战就把现世人族的霸国打残。
相较于宫希晏的清晰指令,林光明的慷慨陈词,诸天联军并没有高昂的宣声。
不断涌近的诸天军队,只是默默地扎紧口袋。
而那些正在吃下人族军队割肉的强者,还在试图吃下更多。
他们并不满足于荆国的自削其肉,而是要挟此胜势,将这一刀剜在荆国的心口!
如山魄灵族、梦蝶玄族这样的远古残存种族,乃至后来诞生的一些宇宙边缘族群,都磨刀霍霍向前厮杀食肉,兴奋不已。
横压诸天的现世人族,现世人族里最强的霸国军队……今为俎上鱼肉。
这证明现世人族并非不可战胜!
说明现世不见得就应该归属人族!
相对来说,妖族海族这些常年在一线跟人族交战的强族,反倒更谨慎一些。他们品尝过胜利,也咀嚼过更多失败的苦楚。
“就到这里吧。”
无冤皇主占寿,站在虚空之中,漠然言语。
愁雨沾湿他的长发,刀光泼在他的肩头。
身前迟滞的时空片段,挤满了浓烈的色彩。
其所自碎的那一颗寿眸,如同千万次远眺的目光,在此不断地回涌……那黑洞洞的眼窟,已像一座囚笼将唐问雪关锁!
大荆帝国的折月长公主,以自损为代价,救援中央月门不成,反倒被占寿抓住了机会,阻道于半而囚身。
此刻在这囚笼之中不断斩刀,却受困于不断弥漫的色彩中,刀势如扑岸之潮,虽往复不歇,却无法冲破长堤。
唐问雪这样的人,想要活捉她并无可能,但将她捕杀在此,也可以说是诸天联军在击破中央月门之后,最重要的胜果!
极意天魔身披彩衣而飞纵,如彩雀出洞窟。
占寿以戴着巨大蓝宝石戒指、紫宝石戒指的左手,覆向自己的左眼……就如森森井口,在这刻被封死。
宫希晏就在此时降临!
在与两位天妖厮杀、指挥两支强军作战,考虑整个战场布局、不停做出战术安排的同时……他亦关注到唐问雪所处的困境。
极端混乱的战场,被他一柄长刀洞穿。
愤怒的嘶吼,压抑的痛呼,刀剑的奏鸣,鲜血的稠声……
战争的声音太尖锐了。
他的刀鸣却这样清亮。
那张称得上柔弱的脸,此刻沾着些许飞血,反而显得格外残酷和冷硬。
虺天姥和鸩良逢紧追在他身后,他却一往无前。
甲胄裂响,长披残啸,刀光泼雪!
在那些逆流敌潮的荆国战士中,他这个征天大元帅,是最锐利的那一锋。杀得最前,切得敌阵如竹开,有一倾到底的裂响。
“滚——滚啊!”
一直沉默厮杀的唐问雪,哪怕跌入绝境,也只以斩刀作言的唐问雪……在这刻却像一头仇恨的母狮,疯狂斩击着占寿的眼牢,放声怒吼起来。
“宫希晏!谁许你来?!你轻移帅位,妄动此身,弃大军于不顾,把国家大局丢在身后——你罪该万死!”
宫希晏只是紧抿薄唇,一路见刀斩刀,逢剑断剑。这一路杀过来,他的甲胄只剩几片残叶!
恰是极意天魔似彩雀出洞窟,飞来迎斩。
他不退不格,直接以身作甲,合身撞上!
他的速度已经推到极限,却还骤然拔高,撞得那彩衣飞在天,天魔让开道。
然后迎着占寿的拳头,一刀分开占寿捂眼的手,斩在占寿的眼窟上。
刀分其手,如分毫发。刀剖眉骨,裂而有声。
这一刹他的眼睛对视于唐问雪的眼睛,隔着占寿的眼牢,像是很多年前的第一次对视——
“很多年了,很多年我不敢和你说什么。”
“是我辜负了当年。”
“那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找过她,从来没有追问。我很感谢你,你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你的骄傲是你的品格。”
“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我的心。她万般不如你,可她并不怜我,她敬我。”
“问雪……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确然爱她。”
“从前万般事,今以此作赎。”
“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求宽慰你的真心。”
一路杀到这里来,他已遍身是伤。
可身前的伤害都不算什么,最严重的伤势,是他后脊被划开的两寸长的刀口——
其间黑雾翻滚,如潮涌动,自然显化五毒灵形。
那是黯渊主宰,虺天姥和鸩良逢合种的毒!
诸天万界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毒素,这是两位源生于毒的天妖,关乎毒道的本源力量。
在宫希晏强行脱离战场,杀来此处的时候,就已经落在他的身上。
他追星赶月而来,也披伤带毒。
他的胸腹在占寿的拳头下凹陷,可他的刀也劈开了占寿的面骨,剖开了占寿的眼窟!
占寿眉骨见其裂,眼窟见其开,整个面部像一个粗糙的瓷器,在此刻诞生试图蔓延全身的“裂”!
无冤皇主捂眼的手已经被剖开,另一只手捏作轰击宫希晏的拳头,也并不自保,而是往上轰举,轰击宫希晏的头颅!
唐问雪就在此时裂光而出。
她并没有对宫希晏有半点宽宥,反而美眸霜冷,咬住了十足的憎厌!
“对不起我算什么?”
“对不起国家才是你该死的理由!”
“你是征天大元帅,三百万征天将士的主心骨,不是一个沉湎旧事,自谓多情的废物。这里不是你的花前月下!”
“分不清轻重的东西。”
“未见一救刀,见一国贼耳!”
囚牢已破,天地空。
就在占寿的眼窟前,大荆帝国的折月长公主,和已经被她休掉的前夫,终于相逢。
他们各说各话,一个说着抱歉,一个骂着国贼。
他们彼此甚至都没有看着彼此,只是在眼牢中对过一次眼神……牢外相遇,然后便错身。
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面目已经乌青的男人。在错身的瞬间,炸开尖锐的刀鸣。
宫希晏的刀光如此暴耀,他一刀将追来的虺天姥和鸩良逢都圈住,咆哮的刀光之潮,将极意天魔也卷进……然后推着这咆哮不止的刀光之潮,一并扑向面前的无冤皇主!
唐问雪便于此刻登明月。
明月的碎光已不能追,就像那淹没了两尊天妖、一位天魔、一尊海族皇主的刀光之潮,再也没有走出宫希晏的可能。
唐问雪这样的女人,当然知道往事难追。她也从不回头。
她只是踏足中央月门的残址,在诸天联军惊觉而高起的暴喝声中,抬手如举月,举起了那只【极煞天轮】!
恍惚明月又再升。
洞天宝具名【极煞天轮】者,第四小洞天“极真洞天”所炼化。
此宝可藏军百万,养炼兵煞。更能湮灭幻妄,斩假求真。
她曾以此箍月,开此为门,把对齐神霄世界时间流速的时光悬月,开成了可以让大荆军队通行中央天境的中央月门。
现在她将【极煞天轮】举碎于此!
将“极真洞天”按碎于天外,它总有重归现世的那一天。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将如流光飞逝,乳燕投林。
但在当下,“极真洞天”的力量,残留于悬月旧址。
春花秋叶一时飞舞,夏雨冬雪迎面飘落。
众皆仰目,惊疑不定——
那波澜不定的时序,就此静止于当前。
唐问雪以掌刀分割四时,用一件排名靠前的洞天宝具为代价,稳定了时序!
不,不止。
代价当然还有宫希晏。
这位代天子掌军的弘吾大都督,本次神霄战场的征天大元帅,已随那刀光之潮退去,连一片残衣都不剩。
关于他的痕迹,只能在彩瑆这等异族绝巅的伤口上寻。
诸天联军四位绝巅在那里眺望天轮,眼神也各自复杂,说不清是敬是恨。
在中央月门被击破的当下,能够稍稍挽救时局的,唯有唐问雪手中的极煞天轮。
所以宫希晏冒死冲阵,单刀破牢,究竟是因为对前妻的歉疚、对旧情的不舍,还是纯粹的冰冷的做战场上最优的选择!
唐问雪和宫希晏这一对前夫妻,他们之间短暂的真情流露,在牢狱内外的歉疚和恨声,好像只是战场上的临阵表演。
终究惑人耳目,终于声东击西,保留了时序的校准!
中央月门的战略意义有三——
第一即是校准神霄世界的时序,不给诸天联军太多的发展时间。
第二是遍照神霄世界,争取神霄世界本源意志的偏向。也可以在悬月稳固之后,对诸天联军进行无所不在的打击。
第三是作为荆国进军神霄的大门,极大减少荆国的进军成本,提高行军效率。
现在三去其二。
可于绝境之中斩刀的两个人,毕竟还是挽救了其中一点战略价值,为那些已经战死的袍泽,保留了一份功勋。
占寿以手覆面,按止了脸上裂隙的蔓延,也遮住了那黑洞洞的眼窟。
仅剩的那只眼睛仍然流光溢彩,照着已然消散的人寿。他的声音嘶哑,只道:“杀光他们。”
偌大的战场从无一刻安静,而他的声音是令人颤栗的冷风。
呜!呜!呜——
苍凉的战争号角,一次次吹响。
茫茫无际的诸天联军,浩浩荡荡地潮涌。
举月的唐问雪,亦只冷声:“征天大元帅遗命——”
“计守愚为三军主帅。”
“有劳你,守住阵地。”
此刻她手中无刀,亦失去了极煞天轮。但她却愈显锋芒,像一柄无处安置、已经碎鞘的刀!
月已不在。
折月还在。
仰望明月的人已经离去了,明月仍然照彻这长夜。
战争并没有结束。
白发飘扬的计守愚,高悬在有序回撤的荆国大军上方,只是将那杆凤翅镏金镋压下,道了声:“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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