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一些场景总在童小丫的梦里出现，使她无法安然入睡：
五月的天，北方的山野正鲜绿。一群人，他们抬着装进了木匣子的爸爸，走过一个巷子，爬过一段弯曲的山路，停在一处刚出了苗的谷田上。那里有一个挖好的深穴，那些人用绳子捆着，把那匣子放了进去。一抔抔黄土将它掩埋，一棵小榆树在旁边翻了绿。
一路的纷飞，一路的唱诵，一路的煞白，弥漫了她的梦里。多少个冬去春来，那棵小树长成了大树，洒下绿荫，寂默地伴着已经下沉的孤坟。
初七，家里又开始了忙活。姐姐跟着爸爸去了街里的徐伯伯家，院子里童小丫和妈妈正在缝着草垫子。
“丫丫，咋了？过年还不乐呵？”看着小女儿默不作声的，妈妈问。
“妈，咱们想办法让爸爸戒酒，好不好？”
“咋不好？你爸喝醉就又哭又闹，还爱喝醉，戒了咋不好？去年邻村里就有两个出了意外，妈有时提着的心都到了桑眼儿。”妈妈有些沮丧，叹了一口气，又问：
“丫儿有好主意？”
“爸爸戒酒两个月，我就赚1000块钱。爸爸会同意吧？”
“会，你自己去说，妈看你怎么说？你到哪赚1000块？大冷的天，妈这草垫子有你们姐俩帮忙一天下来才缝个十块八块，也才七十块钱，稻草眼看就没了，不用你们开学就缝完。再说，你爸答应还不容易吗？他不当真。”
“爸这样要喝坏，你不说刚有人出事吗？是不是都没了人？”小丫急道。
“咋急这样？妈也没办法，你爸心里苦，唉！”
“妈，给你看，我立的君子协定。”童小丫说着跑到里屋从帆布包里拿出两张写了字的信纸，又跑回来“妈，我给你读一遍。”
说完，读了起来。
童小丫的妈妈听着脸煞白，“这么较真儿干啥？吓着妈了。”
原来，她里面有这样一条：爸爸两个月内滴酒不沾，她一定赚回1000块钱，并把钱全部用来买书。如果两个月内爸爸喝了酒，无论多少自己就将左手小拇指剁掉。再往后都是爸爸戒到什么时候，她就做到什么。爸爸的戒酒路，就是她的学习和赚钱路，到中学毕业。两个月结束的五月十八日前，爸爸若喝酒，她就剁掉自己的左手大拇指。
“小孩子，真异想天开”。童小丫妈妈听完心里想。
“你这到哪去赚1000块钱？还有干啥剁小拇指。还有大拇指，你一个左撇子。疼死不说，以后你咋办？这你爸可不会答应。”小丫妈又气又笑，孩子天真。
“上学期我从孙老师那看到几本杂志，作文写得好能投稿。”
“你才几岁？”
“几岁也能，我先写两篇让老师帮看。”
“那就试试吧，你爸回来你直接说，这是好事，剁指就当玩笑话，别惹你爸生气。”
“那不行，妈，那是重点。不然，咋让爸戒？”小丫停下来抱着妈妈大腿。
晚上，爸爸和姐姐回来，童小丫耍着赖和爸爸定了协议，还摁了红手印儿，可爸爸明显不严肃。
她知道为什么，她毕竟不是真就那么小。爸爸几乎天天喝酒，酒浇愁。妈妈说，奶奶和别的男人一起把爷爷毒死，小小年纪的爸爸每天去找那人要爷爷。爸爸十七岁当兵之前把那人举报，没想到结果是奶奶和那人同进监狱，妈妈说是水牢。奶奶出狱后爸爸已经当兵回来，奶奶只活半年就离世，是在小姑家。
以前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是喝酒，而且喝了就醉，醉了就哭。爸爸还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拉着马头琴，琴声悲凉。
现在，她明白。那么小的爸爸，刚满十岁经历那样的痛楚，在十几岁再把自己的母亲送到监狱。他解放不出来自己吧？
有几个人可以跳出来？她想。
她一定要救爸爸，一定帮爸爸跳出来。
两个星期后，童小丫已经写了几篇文章，正好也开学。看着她曾经总是作对又淘气惹得向她瞪眼睛的老师和童年时期的伙伴儿，童小丫甚至来不及感慨。她找了班主任孙老师帮助评改，孙老师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是远近闻名的才子。
她的稿，其中一篇写的就是爸爸的故事，自己和爸爸的约定。文章题目叫《父亲的忧伤》，她在结尾写道：“我是手术刀，割掉自己的手，我愿将父亲的忧伤医治。”她知道必须往前赶，投稿到审核到发稿还需要时间，时间很紧。
数着日子过的时候，第二十四天，她收到了一封牛皮纸信。她的稿件被录用，还有500块的稿酬。她将老师的银行卡号寄给了编辑部，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宣布出去。
这天晚上，爸爸又醉醺醺地被人送了回来，哼哼唧唧，倒在了炕上。二十四天是爸爸最长的一次，爸爸还是喝了？
怎么可能不喝？小丫就等着这一天。
帮妈妈一起，把爸爸衣服脱掉，用温水浸过的毛巾为他擦了脸，又用温水给爸爸洗了脚。妈妈让她去和姐姐睡。 她用力攥了攥小拳头，又松开，没说什么，红着眼睛关上门出了屋。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的童小丫正准备进爸爸妈妈的房间却听见了激烈地争吵，是妈妈的声音：“孩子昨天哭着走的，给你擦了脸，洗了脚，你就不怕她真把手指剁掉？！”
“她敢！下次不喝了，人家让我喝，不好不喝。”
小丫没进屋，悄悄走到外屋刀架取下妈妈的菜刀，离开了房间。
“啊！——”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妈妈的心咯噔一下，喊着：“大梅！快去看你妹妹！”自己却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院子里，童小丫捂着手，疼得打着滚，看到妈妈，头一歪就昏了过去。旁边是一把沾了血的菜刀，不远处有半截小拇指，躺着血。
“孩子爸！你快来！”
“爸爸！”
母女俩慌得喊了起来，爸爸已经在跟前，惊讶得愣了片刻：“快，快把丫抬上板车！去镇上的医院！”
爸爸、妈妈、姐姐，一家三口，爸爸赶着车，拉着童小丫匆匆忙忙赶往镇上的医院。妈妈护着昏过去的小丫，姐姐拿着装了半截小拇指的袋子，手不停地哆嗦着。
童小丫的手指还是耽搁了，不能再接上。医生把剩下的半截消了毒又缝合，使它能慢慢长好。妈妈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看着小丫，只是落泪。爸爸独自出了屋，坐在医院门外的长椅上，沉默得可怕。姐姐大梅和妈妈要了点儿钱去街上饭馆为他们买饭，谁也没吃饭。谁也吃不下。
几天以后，童小丫出院，只剩了四指的手，又苍白又瘦小。
爸爸妈妈都瘦了一圈，妈妈病倒在炕上，姐姐大梅在给妈妈熬药。童小丫此时已经觉得好多了。在她心里是高兴的，她相信她能帮到爸爸。那个总是对他宽容，为她编麻花辫儿，出其不意地给她买漂亮衣服的爸爸，她是想念了多久啊！
她从炕上起来，把自己的背包找出来，掏出一个信封笑着递给爸爸：“爸，你看，你打开看。”是一个通知函，稿件被录用并准备支付稿费的通知函。
“丫，这是给你的？”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方圆几里也没有过这样的事呢。她妈，你看，真不赖啊。”说着，把一页纸给了正要爬起凑上来的女人。
“是真的，爸。我可是要说到做到的。”小丫一脸严肃地用她那有些稚气的嗓音回答。“500块钱已经转到了孙老师账上，下周一去学校他就取出来给我呢。我要给全家买书。爸爸的武侠小说，妈妈的菜谱，姐姐的巴金。我还行吗？爸爸？”
“很行，我们丫长大以后就是个大作家，你写的小说爸爸本本都看。爸爸不喝酒了，再不喝了。”说着，大手握住了童小丫剩下了四指的小手，贴在脸上。“那一下多疼啊，丫。”
“爸不喝酒，它就不疼啦。”
“爸喝酒是治心病啊，我们丫给爸医好啦。”
那天中午，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大餐，是童小丫爸爸做的菜。他厨艺比妈妈好，但一年也做不上几次。
上学时，童小丫拿回了五百块钱，崭新的五张。周末，她和姐姐去了离家很远的那家新华书店。
还有三篇文稿，有两很奇怪，却很感人，让爸爸觉得童小丫完全脑洞大开。一篇是《念小溪》，结尾是这样写的：
我救了父亲，你救了我。你驰骋在滑冰场上，逆着人流而行，你的勇敢和技术为你赢得骄傲者的友谊，你那年幼的渴望和不屈却将我敲醒。
另一篇是《我从另一个世界来》，结尾是这样写的：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才是最美的世界。我要用我的整个少年，整个青春去追求，考入心中的大学，寻找带给我新生的那位老师。
我回来了，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