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愣住了。“谈太傅生前没有子嗣,兄弟也早早分家了,我还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谈昌不耐烦地冲他甩了甩尾巴,自己一头跳进了涮笔的大水缸。他得洗个澡冷静一下。
“谈昌?你,你叫谈昌?”迟钝的主人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谈昌潜在水底看着幽幽亮着的水面,游了好几圈,才慢慢浮了上来。
李霖早就等着了,一看到他露头就一脸嫌弃地把他抓起来放在洁白的绒毯上,裹得严严实实。“平时最怕冷的,今天发什么疯?”
谈昌游泳的时间,李霖似乎已经安放好了那些杂乱的情绪,看向他时眼神专注,眼睫密密的微微垂着,在眼睑上投下两小片阴影。仿佛历历可数。
历历可数的是时光。谈昌有些出神,过去和现在的记忆脱了节,一齐在耳边喧嚣。
“孤看你写的最好的,也就是名字这两个字了。”李霖恢复正常后就继续一脸嫌弃,“依孤看,你还不如叫北风,至少这两个字简单、好写。”
谁写的不好看了?谁名字写的不如你来?本狐狸的字好看着呢!谈昌不甘示弱,冲着他吱吱叫了回去。
见谈昌又提起了精神,李霖才放下心继续方才中断的工作。“内务府的宵小,凭他们的胆子还干不出这事来,必然是有人在后面做推手。”他原本也是为了缓解尴尬,才边对账册边说出声。
然而谈昌毫无反应。
李霖再次中断了书写。“谈昌,过来。”
因为那一声熟悉的呼唤,红毛狐狸抬头看向他,动作犹豫。李霖一向是行动派,伸手一捞,熟练地把小狐狸捞回怀里。“孤不过说错一句话,又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就这么伤心了?”
谈昌心里还在纠结着,懒得理他。
“有伤心的事情……”李霖的大手盖在他的头上,轻轻摸着他耳朵上白色的绒毛。“不要回避它,要自己去面对,不用别人提起,自己刻意地想,想透彻,伤心够了,也就能面对了。别人再想拿这事伤你,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谈昌扭开李霖的手,抬起头。
李霖坦然看着他。李霖有一双凤眼,认真看人时气势十足。可是配合着他这样温柔的举止和话语,却怎么都不会令他害怕。
因为烛光,李霖的眼中也有火光微微跳动。
谈昌突然想到,这个人也失去了老师,还有母亲,还有算不上失去,可能是从未亲近过的父亲。所以他就是这样面对的吗,一个人想,一个人伤心,伤心到极致,才接受了爱护他的人已经离去的事实?
谈昌慢吞吞顺着李霖的领口爬了上去,趴在他的肩头,尾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颤栗的感觉从那一小块皮肤传遍全身。李霖克制着,伸手把他的尾巴撇到一边。“别乱蹭,今日的事孤还没跟你算账。”李霖话锋一转,扭过脖子低下头问他:“怎么做到的,控制你三只小狗?”
提起自己引以为豪的法术,谈昌终于情绪昂扬起来,自豪地动了动脑袋,吱了一声。
“这是……九尾狐的法力?”李霖果然略一思索就猜中了。“上次的鱼,也是这么抓的?”谈昌又短促有力地吱了一声。
谁知他还没高兴过三分钟,就听到对方问:“这么说,你也能控制人的行为了?”
谈昌觉得四肢僵硬,浑身的毛都竖立起来。
李霖的语气非常平淡,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谈昌见过他轻描淡写地处理两个宫女,见过他身为太子的威严,也能猜到他会是个什么想法。谈昌此刻连他的表情都不敢看,紧张地轮流踩着自己的爪子。怎么这么蠢呢,轻易就把自己的底细泄露给一个人类?
谈昌确定之前李霖待他的好是真心的。动物总是有着这样敏锐的直觉,可他也知道,人类是善变的。
肩膀上轻轻重重的力道,带着微微的刺痛。李霖面色不变,“现在知道害怕了?之前孤叫你把尾巴收好的时候还不服气?嗯?”
那……那不是……小狐狸在那双凤眼的注视下,在那微微上挑的音调中,默默地把头埋了起来。
“装什么死,在孤面前老实点。”李霖仿佛很不耐烦,看着小狐狸的一双眼睛却盛满了笑意。“你下来,把孤的肩膀都踩疼了。”
谈昌踩着他的肩膀胳膊飞快地跳到他的膝盖上,还留心将爪子缩回脚掌。李霖戳了戳他的耳朵,谈昌很不习惯地躲了躲,却还是乖乖地趴着,没有反抗。
“噗嗤。”李霖突然笑了起来,谈昌莫名地抬起头,动了动耳朵,觉得这位主人的心情真是阴晴不定。
李霖说:“平日见你机灵得很,怎么有时候又笨头笨脑的?”
你胆敢说一只九尾狐笨头笨脑?谈昌差一点就炸了,但想想自己的一条小命又捏在对方手里,又忍了。李霖摸着他的头顶,漫不经心地说:“孤说过了不会伤害你,这个承诺就一直有效,你怕什么?”
“变成原型,再给孤瞧瞧。”
愣住了的谈昌予取予求,一眨眼,就变回了原型。
谈昌的原型与之前的差异不大,只是火红的尾巴变长了许多,而且分了九根,每一根都是毛茸茸的,通体被红毛包裹,只有尖端是白色的绒毛,又软又蓬松。
李霖默默看着,一手抱着谈昌,一手轻轻抓住了他的尾巴,满足地叹了一声。
那晚又是谈昌缠在李霖脖子上沉沉睡去。心意尚未相通的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以温暖抵御共同的伤口。
一连几日,谈昌都下意识回避着李霖。到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太多的事情一下子摆在面前,没法很好地接受消化,就只能当做不存在。
李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此视而不见,还有意增加了每日与内阁和六部官员耗在一起的时间。一夜之间,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开始带着敌意的互相针对。
直到这日四皇子来访。
听到太监通传时李霖正在批折子,闻言一挑眉,起身将折子推到一边,去外头的屋子接待客人。他有些意外。自从听说了四弟李霄是洞虚真人的弟子,谈昌又莫名其妙在李霄眼皮子底下从御花园走丢到真元观后,李霖就对这个四弟多少有些芥蒂了。
不过这芥蒂也是说不出口的。表面看来,李霖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但一见到四弟他就直接愣住了。
四皇子眼圈通红,明显是哭过的。他穿着一件素色单薄的外衣,一见李霖就跪了下来。“臣弟来向皇兄负荆请罪。”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霖示意德善带人退下,自己扶起了他。
四皇子眼里含着泪,倔强地不肯起身。“臣弟犯错了事理应请罪,皇兄不必扶。臣弟前次带北风去御花园,谎称北风是走丢了,其实是被洞虚真人带走了。皇兄心里想必有数。皇兄可以假装不知道,臣弟却不能继续欺骗良心。洞虚真人是臣弟的师父,不管初衷如何,为老师遮掩是学生的本分,可是欺骗长兄是为不悌。臣弟也的确不知,北风真的会为师父所伤……臣弟不敢求皇兄原谅,只求对得起良心。”
少年的个头还不到李霖衣襟。他跪着时目光下垂,肩膀却挺得笔直。李霖就想起了六年前,被带回宫中的少年,虽然打了几岁,可也一样是这样倔强地跪着。
许皇后定是狠狠数落他了吧?
李霖叹了口气,走上前,扶起了四皇子。
“都是兄弟,哪有什么隔夜仇?”李霖说道,顺势看向少年与许皇后如出一辙,脸上柔和的线条。他眼圈红肿,咬牙憋着不肯流出泪。李霖叹息道:“去给北风道个歉吧,孤已经原谅你了。”
假装不存在的小狐狸一愣。
谈昌一连懵逼狐狸脸看着他。请问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但是为了不给主人拆台,他还是朝四皇子走了几步,蹲坐着冲他叫了一声。
这一次不用李霖转达,四皇子就能看出明显的亲近。他抬头时眼圈和脸都还红着,看向李霖问道:“我还能摸摸他吗?”
“你问他。”李霖说道。
四皇子蹲下=身。看着对方隐忍渴望,又犹豫不决的眼神,谈昌主动走到他手边,用嘴蹭了蹭他的手。
十一岁的人类,对于九尾狐而言,不过是个毛还没齐的幼崽,谈昌的确没有生气,也犯不着。
四皇子终于破涕而笑。
谈昌正好躲着李霖,便开开心心地将太子殿下晾到一边,陪着四皇子玩了起来。
李霖也不好当着弟弟的面批改奏折,便叫人拿了些书,自己坐在一边看了起来。他偶尔抬头,只看见一人一狐里玩得正开心,四弟陪黄耳的时候似乎也没有笑的这么灿烂吧。李霖漫不经心地想道,至于北风,哦,现在是谈昌了,似乎也很少这样冲着他开心地撒娇。
李霖活动了一下手指,逼迫自己收回了视线,然而还是一页纸看了半晌。
谈昌与四皇子离得近了,也能嗅到他的气息。幼龙尚未长成,还没有出现真正的龙气。可能是因为跟着真人学习,反而有几分道教的丹火气。由于孩童的天性,四皇子很尊重谈昌这个玩伴,即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是会不时会询问他的意见。不过等到对方丢了个荷包出去叫着让他接时,谈昌才蓦然想起,这位四皇子似乎还养了一条狗。
一条狗……
谈昌跑着跑着身子突然一歪。四皇子连忙问:“北风,你没受伤吧?” 说着也跑过来给他检查有没有受伤。四皇子养狗养了许久,顺毛已经十分熟练了,检查着检查着就变成了逗狐狸。谈昌觉得舒服,干脆躺下露出了白色的肚皮任他顺。四皇子与他亲近了,也渐渐忘了一旁的大哥,兴奋地说:“改日我把黄耳带来陪你玩吧!”
谈昌又是一歪,就地打了个滚。他再次深刻怀疑其自己的眼光。李霖则终于逮住机会出声:“四弟,他怕狗。”
怕狗的弱点再次被公开,谈昌彻底撇开头不想看这兄弟俩了。
四皇子连忙道歉,李霖又适时说道:“他每天都要午休,四弟也该回去温书了。”
四皇子只觉得大哥语气冷飕飕的,立刻不敢多留,深深施了一礼,又再三道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咸阳宫。
四皇子一走,李霖就放下书册,咔哒咔哒捏着手,问谈昌:“很喜欢四弟?”
明明是十分正常的一个问题,谈昌却凭着动物的直觉敏锐地嗅到了几分危机的气息,他立刻蹲下来,用力摇头。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要带狗来吓他的坏小子,他才不会喜欢呢!
“不喜欢?”李霖扯了扯嘴角,“不喜欢还跟他玩得那么开心?”
哪里玩的开心了,明明是委曲求全!谈昌努力叫了两声试图分辨,却发现对方已经站起了身。李霖身材高大,又勤于锻炼,身材结实,他站在面前压迫力十足。
“不喜欢还给他揉肚皮?”李霖往前走了两步,谈昌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这一举动落在了李霖眼中,他的瞳孔缩了缩,声音愈发轻柔:“怕孤?”
怕……是不怕的。谈昌咽了咽口水,明显能感受到对方压抑的情绪。在主人下令扫地出门之前,谈昌及时作出了反应:冲到对方脚边乖乖躺平,任揉。
李霖心中的不快迅速地消弭。他也蹲下,把自己的大手放在谈昌的肚皮上,感受着柔软的毛毛随着吐气起伏。“真拿你没办法。”
谈昌用尾巴勾住他的手腕。一人一狐狸终于和好。
事后,李霖又去了一次坤宁宫。既是向许皇后和四弟表明态度,也是有事与许皇后商议。与四弟客气了几句,又考问了一下他的功课后,李霖叫德善下去,许皇后心领神会,也叫宫女带四皇子下去了。
“……母后以为如何?”李霖说完,便看向许皇后。
许皇后的双手压在腿上,神情严肃,“大郎,你真要这么做?”
李霖说:“进了春日就要播种灌溉,夏季就入洪期了,若无水坝桥梁,淮南的百姓明年就统统要饿肚子了。”
许皇后还是犹豫不决。
李霖起身站到许皇后面前行礼,“儿臣代这些人求母后。”
这一句话,让许皇后松开了手,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么说,让我还如何拒绝?快起来吧。”她无奈地说,“你这孩子,从来不曾求过我什么,不管是宫人欺负你,还是你父皇……哎,我帮你就是。”
李霖又行礼致谢,才再次入座。
又过了几天,朝中突然传出消息:陛下召开大朝会。
景和帝修道以后,早朝就变得很不规律了,原先十五日一次的大朝会,更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突然召集大朝会,官员换上朝服,议论纷纷。早朝之前,气定神闲的徐首辅终于放出了消息:陛下要商议淮南水利的事。
一听这话,官员们都奇怪。景和帝之前还态度坚决,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于是就有人神神秘秘地说,皇后娘娘率后宫献出珠宝首饰,愿为淮南劝捐。
听闻此事,众人恍然大悟,暗地赞叹许皇后识大体,有手腕。陛下可以好财,却不能不要面子,难道还真能拿着各位后宫娘娘的首饰去淮南?这一下,算是给重修水利设施的事情拍板了。工部的姚侍郎,脸已经黑透了,官员们见了他都忍俊不禁,也不由好奇宫里那位姚家的惠妃娘娘心里是什么想法。
当然,对于早有准备的李霖而言,他关注的则是安嫔由于不肯拿出家私,甚至顶撞皇后,被罚禁足。禁足的宫妃,自然也不能翻牌子了。等景和帝的新鲜劲过去了,谁还记得她呢。
大朝会时李霖与内阁的数位大人站在一起。几日不见,景和帝看着愈发苍老,也许是因为烦心国事,也许是炼丹又不顺利了。李霖讥诮一笑,低头敛起视线,袖中的手指捏的死死的。
“今日商议淮南一事。”景和帝声音沙哑,“国库还能出多少?”他看向户部的人。
户部尚书已经做好了准备,闻言立刻出列回答:“回陛下,最多二十万两。”
工部尚书立刻黑下脸。连景和帝也皱眉,“二十万两,少了些吧。”
户部尚书丝毫不惧。“陛下,国库空虚,来年还有科举大典,若是开了口子,往后国库就更撑不住了。”
“二十万铁定不够!四十万只怕都还不够!”工部尚书脸都红了,脖子上青筋乍起,据理力争道:“前次就是偷工减料出了问题,若是再出事,明年的收成可就泡汤了!”
“那也不成……”
“够了!”景和帝猛然喊了一声,又抚胸咳嗽了一阵子。他不是傻子,两位大臣争得面红脖子粗说到底不过是唱双簧,逼着他从内库里拿钱,所以他才气急,但是气归气,却不能不管。“二十万,国库出二十万,内库出二十万。”他厌恶地看向工部尚书,狠狠一挥手,“够了吗!”
两位尚书大人都乖乖低头回到行列。
“儿臣以为此事不妥!”三皇子李霁终于忍不住出声。他已经忍了很久了,这些官员议论姚家,暗地嘲笑他母妃的时候,他始终隐忍不发,现在终于忍无可忍。“内库是天子私产,如要督办水利,自然出自国库,怎么能从内库出钱!”
他入朝不久,去的又是重中之重的吏部,受尽了宠爱,自然年轻气盛,急于出头。
内阁的几个大臣纷纷小幅度摇头,连李霖都低下头暗自叹息。真是惨不忍睹。连景和帝都妥协了,他一个皇子在这件事上跟官员们对抗,有什么好处?何况他母家还搅和在里面,急于出头并不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