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绪像水母的触手一般伸进了老太爷屋,探索着宝贝的位置。她思考着怎么去把宝贝“拿”回来,思考着拿回来之后二嫂子会不会过来抢。忽然听到孙大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思绪也从老太爷的屋里一下子收了回来。
这天晚上二爷陪媳妇回娘家了,原本只有老太爷一个人住的侧屋却传来了海水般的咆哮。这咆哮夹杂着愤怒、悲哀、痛心,一浪接过一浪地从屋里溢出来,拍在墙上,涌到院子里。
“滚,你这个杀千刀得麻症的猴子,”老太爷的声音已经嘶哑,“我还没有归西呢,你着急了就去死,你给我滚!滚!”老太爷拿起床边的拐杖,扬到半空,却被王芳夺了去,扔到了一边。
她继续翻箱倒柜地搜索,像苍蝇寻找粪一样卖力。不过她和一般的蝇子不太一样,不会漫无目的地乱飞,只靠运气碰到一只死老鼠或者一坨牛粪。她是个有目标的苍蝇,一开始便认准了那坨只属于她的牛粪。在找不到粪时,她就用腿捋一下自己的翅膀,搓一搓她的前爪,或者嗡嗡地撞着窗纱玩。耳边的咆哮仿佛成为了加油和呐喊,好像在鼓励她当好这江湖第一号苍蝇。
三
连着好几天,王芳窝在家里没有敢出门。她怕二嫂子过来叫骂,也怕她来抢那个从老太爷床底下摸出来的小盒子。令她纳闷的是,二爷家却没有传出来一点动静。她有些好奇,想回去听听风声,到了门口,却不敢推门。她的耳朵几乎钉在了院墙上,院里的一咳一响,都叫她心惊肉跳,她却没有听到一点她想听到的东西。
她最后还是推开了们,但不敢看老太爷的眼睛,也不敢看二爷和二嫂子的眼睛,只盯着他们的手看,好像他们手上都提着刀。
“你来做什么,你给我滚!你给我滚!”老太爷连着骂了两遍,骂到“滚”字时故意提高了音调,以至于嗓子支撑不住声音开始咳嗽起来。
但是王芳并没有注意老太爷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全然盯着二嫂子的手,脸上露出了困惑。一只通体翠绿,色泽均匀的镯子垂在二嫂子的右手腕上。和她抢来的那只一模一样!
被下了逐客令,回去的路上,王芳越来越想不通。她觉得二嫂子的镯子应该是假货,但转头一想,老太爷又怎么会把假货给儿媳妇呢。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抢来的镯子是假的了。一想到这里,王芳的心好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给撞了一下,又好像浸透在凉水里一般。她决定不再管二嫂子手上的东西是真是假,她要把自己那个拿到玉石店鉴定一下。
四
这天一大早,王芳就揣着镯子来到了镇上,打算拿给做玉石生意的钱掌柜看看。到了门口,王芳一抬头,招牌上赫然写着“进宝玉器”四个大字。进宝进宝,能进来的都是稀世珍宝,自己的镯子也必然假不了,这是个好兆头。想到这,她心里宽慰了不少。
钱掌柜本名钱石,是个40上下的中年人。正如他的名字,他是个能把钱变成石头、再把石头变回钱的人。他也是个讲究人,三天要修一次胡子,两周要理一次发。他的脸上永远干干净净,像削了皮的荸荠,长长的脸上戴着小圆眼镜,薄薄的嘴唇却十分有说话的艺术。他能叫顾客看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恰好是他们愿意看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在不知不觉中把顾客腰包里的钱转移到自己的腰包中,看上去还合情合理。
“哎吆,大嫂子,今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钱掌柜弯腰陪笑,灵敏的鼻子仿佛嗅到了生意,招呼着王芳往店里走。
“钱掌柜,还真有事得麻烦你。我啊,有个东西想让你帮着看看,”王芳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木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粉红色的布,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展开,“想让你帮忙看看这个镯子的真假。”
王芳打开小红包裹的一瞬间,钱掌柜的眼睛一下子就粘在了那个镯子上移不开了。他的眼球一动不动,脑筋却在飞速地运转。过了会,他又拿起镯子,走到门口,对着太阳,仰着头仔细揣摩了片刻。
“大嫂子,这个镯子从做工来看,像真的,又像仿的,具体什么样,我也拿不准。”钱掌柜说着便把镯子递还给了她。
听到这句话,王芳的心里开始不安了起来。
“不过您别急,正好啊,明个下午,有个专做珠宝生意的吴老师来我这儿办事。他比我见识得多,懂得也多,回头让他瞧瞧。”
“这个吴老师是什么人啊?”王芳的表情显得有些窘迫。
“喔,吴老师啊,他是城里专门做珠宝生意的。挺有名的,生意做的挺大,开了六七家分店呢!平时也搞搞副业,做做珠宝鉴定什么的。这方面他是专家。”
王芳听到“珠宝鉴定”四个字,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
“那…请人家来看…得花不少钱呢吧?”她问得很慢,很小声。
“大嫂子,您别焦心,都是熟人。明天他正好来我这办事,顺带就给您看了。”钱掌柜看到她听到他的话语时露出了感激的表情,又说道:“您受累,先回去忙着,明个下午再把东西带过来,让吴老师给您瞧瞧。”
王芳对钱掌柜的话很满意,说明天下午一定会再来。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钱掌柜对自己刚刚的表现也十分满意…
五
王芳打麻将是打赢不打输的。她没有赌品,如果碰到牌不好的时候,她就会骂骰子重,挑剔椅子硬,或者抱怨别人摸牌太慢,仿佛她不成牌,完全是因为别人捣乱或者看牌的人太吵而影响了她的思路。恰逢今天牌不顺,又有看镯子的心事,她一连好几圈给对家放了冲,输了好几百块钱。
这一次,当听到对家又说“胡了”的时候,王芳把手上紧握的那张三萬,摔了出去。
“不打了!不打了!吵死了!这么旧的麻将还拿出来搓,上面全是霉运!”
王芳出门回了家,拿上镯子,准备往“进宝玉器”跑一趟。
店里早已经站了两个中年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一个戴着小圆眼睛,有着薄薄的嘴唇,穿着十分讲究。他就是玉器店的钱掌柜。
另一位体型颇为丰腴,像是一块肥肉堆在那里。这是一块会说话会移动的肥肉。此人姓吴,不过不是做什么珠宝生意的,实则是钱掌柜的远方亲戚。
这位吴老师是天生的懒骨头,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吃喝玩乐。他没念过几年书,也就小学文化,更不懂珠宝玉石,只学了“包浆”、“玉皮”之类的几个词,又生怕别人看穿他的底子,所以发表意见前总是先停顿好一会,让自己看上去很专业,好使别人觉得自己高深莫测。
看到王芳走了过来,钱掌柜立马迎上去,关切地问:“大嫂子,东西带来了吗?”又转过身去笑着向吴老师介绍:“这就是我跟您提到的孙师娘,她的镯子还劳烦您帮忙掌掌眼。”
吴老师接过钱掌柜递来的镯子,先是观察了一会,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像是看银行存折上的数字一般仔细。过了好一会,他又拿起镯子来颠了颠、摸了摸,仿佛在摸女人的手,久久不愿离去。他还觉得不过瘾,又把镯子拿到外面,仰着腰对着太阳,不停地变换角度看,过程中却始终不说一句话。
王芳等得着急,钱掌柜看出了她的心思,关切地问:“吴老师,这镯子怎么样?”
吴老师放下手中的镯子,停顿了好一会,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腥货。”
钱掌柜满脸抱歉地面向王芳,好像在替她感到惋惜:“大嫂子,真不好意思。这是个赝品,不值钱。”
他瞥了一眼王芳复杂到扭曲的表情,又立马补充到:“不过…高仿品吴老师也收…也能卖个一两百块钱…”钱掌柜在说后半句的时候,非常地小心,每一个字都根据王芳的表情适当地斟酌。
在听到“赝品”这两个字之后,钱掌柜后面的话就再也没能进入王芳的脑子。
她拿着镯子往回走。没走多远,钱掌柜在她身后挥舞着装镯子用的红木盒,直喊:“大嫂子,盒子!盒子!”
她没有听见,只觉得脚很重,有点迈不开步子。天很低,压得她快喘不上气。路上也是静悄悄的,只看得见行人张嘴,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都在打着哑语…
孙大嘴里叼着烟倚靠在大门上,一动不动,等着媳妇回来。烟灰结成了穗子,伴着红点落在了胸前,烫着了,他才想起来掸一掸烟灰。他不敢和媳妇一同去店里,只好在家等着消息,从王芳回来的神情中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王芳把镯子递给孙大,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五花八门的表情:惊恐、失望、愤怒、怀疑、悲哀......一股脑全涌到了孙大的脸上。
他接过王芳递来的镯子,仔细揣摩了一会,举起手扬到半空......
啪哒,一声,翡翠镯子应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