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买给了一个老头:你好大慢一点好痛

她从一开始入院,就是胃肠科的病患,她的主治医师江医生是女儿找的关系,说是她研究生时期某位同学的老公。她记得那天自己穿了白裤子,跟江医生的白大褂一个颜色,女儿同江医生出去谈了一会儿,回来时眼睛发红,她就知道大致是怎么回事了,这是她确诊的经历,她以为自己会很恐慌,但原来更多的是对“猜对了”的肯定——从她无征兆地呕血开始,癌症在她心里就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她把念珠放在枕头底下,悄悄从床上起身,她经过十八床时,十八床的老太太翻了个身,她不确定老太太有没有醒,直到她压低的声音从被褥下传来:“陈老师还没睡呀?”

没睡呢,去看看是怎能回事。”她也轻轻地说。

听家属说,像是阑尾炎,小毛病,没什么事的。”十七床女人的声音传来,她离门最近,听到的信息最多,像是医生查房进行到哪儿了,护士间对患者信息的交谈,她基本上都是第一个知道。

她悄悄透过门缝向外望去,走廊里是一个她不大认识的护士在忙着,她感到情绪低落,不是被阑尾炎患者痛苦的呻吟吵到了,也不是那只蝴蝶引得她睡不着,单单觉得没有猜中值班的护士是谁,就足够糟糕。

她重新回到床上,努力将自己的思绪平复到数念珠时的平静,可是她不能,她的思绪就像是一条奔流前进的河流,却被什么东西引入了密林,绕过一棵又一棵桦树和刺槐,就像有次他们全家去郊游,丈夫为了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扎下营地时那样,她的思绪与记忆中丈夫那瘦削的,穿着灰色绉棉衬衫的背影无限重合,他拿着登山杖或者钓鱼竿,将腿边的蕨类植物和八角刺拨开,那天他们找到了合心意的地方,在离湖边两米处的岸边,有块平整的土地,秋季牛筋草泛黄的脉络沿着大地伸展开,试探似的将叶尖伸向湖边,在那里它失去了可以攀附的土地,于是那作为前锋的叶尖便尴尬地悬在湖边,而湖里的水葫芦则向岸边扩散,努力想将势力延伸到陆地上,它们在空气中相互抵着叶尖,谁也不让谁。

女儿那时大概八岁,后腮处有颗乳牙摇摇晃晃,她那一整天都很在意那颗牙,趁大人们不注意,她会拿手指伸进嘴里,捣一捣那颗牙,那个时候牙医还不是很常见,后来女儿那颗乳牙一直没有掉,新牙长出后有一段时间,牙槽上同一个位置有两颗牙,一年之后她才发现不对劲,向同事打听哪里的牙医比较好。

她想着,觉得自己是个粗心的母亲,不过丈夫也挺粗心,那天他说要生火,可她们找到他时,发现他在一棵杨树下钓着鱼,完全忘记了时间。她当时应该还挺生气的,也应该是对丈夫发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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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关于共同生活的时光里的摩擦和争吵,她好像已经全然不在意了,甚至丈夫车祸那天,她的悲伤和困惑,也已经褪了色,在那个人去世后的第十年,她首先记起的关于那个人的影像,就是密林中替她们母女拨开灌木的灰色背影。不管是激烈的情感还是强烈的羁绊,到最后都变成了永恒的几个瞬间,胶片一样印在她的脑海中——她已经到了可以从容回顾的年纪了。

她从枕头底下拽出念珠,念珠是女儿给她买的,一开始她没有什么信仰,她术后恢复得不错,女儿怕她寂寞,给她请了佛像和佛珠,又买了讲解佛经的光碟。女婿捧着神像去她家,对她说,妈你搬去我们家吧。她想起两个外孙,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以及照顾他们的奶奶,他们五个人就挤在六十平米不到的老公房里,女婿还要负责还房贷车贷。他们的生活处在需要极力维持平衡的状态,是无法再承担照顾癌症病人的重担的。

她想要缓解女儿女婿的愧疚,于是假装自己对佛经很在意,后来竟然真的从数念珠中找到了平静感。她的存款不多,但还是拿出了一部分给自己请了一个阿姨,每天上午来给她做做菜,扫扫地,她会在电话里大声地对女儿说,你放心吧,我自己能行。阿姨是安徽人,五十岁左右,一头乌黑的头发,她说在母亲怀她时爱吃芝麻,生下来头发又多又黑,现在做了奶奶了,还是见不到几根白发。她说她每天早上起床,会花上十五分钟,认认真真给自己梳一条粗粗的麻花辫,那是她一天生活的开始,她不能马虎。她梳头时还爱哼一首歌,在做菜时也爱哼,有黄梅戏的调调,但她说那不是黄梅戏,是他们年轻时的一首流行歌曲。

听她这么说,她就想吃芝麻,她过去爱给丈夫做一种芝麻饼,间隔太久,她早已忘了做法,但是她记得在饼快要做好时,撒上芝麻是最后一道程序,她记得撒芝麻时的成就感,那是仅次于看丈夫和女儿吃饼时的满足。她这么跟那个安徽阿姨说,安徽阿姨就抠着不大灵敏的手机按钮,给她百度芝麻饼的做法,她给她读,需要用到面粉,酥油,黑芝麻或者白芝麻。那么到底是黑芝麻好还是白芝麻好?她问安徽阿姨,安徽阿姨也犯了难,问她附近哪里能买到芝麻,她就戴上老花眼镜,翻出一张老的公交路线图,给安徽阿姨指着785路公交经过的路线,喏,她说,坐785,在北洋泾路下,那里厢有个菜市场,有家湖北人在卖芝麻核桃,他家的好。

下午她女儿给她洗好葡萄,坐了一会儿就去接孩子放学了,她走后不就,安徽阿姨就来看她了,她觉得不好意思,她只雇她上午的辰光看看输液,下午安徽阿姨是自由的。她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三层塑料袋裹着的几块芝麻饼。她说,我做了下,黑芝麻白芝麻都做了,我心里觉得白的比较好。安徽阿姨把芝麻饼递给她,她尝了一下,果然是白芝麻的比较好吃。

十八床的老太太化疗后肠梗阻,不能排便,自然也就禁食,每天,她儿子或者老公会给她泡一杯乳白色的液体,除了输液外,那是她仅有的食粮。老太太闻到芝麻饼的味道,真香,她说。

她觉得怪不好意思,把芝麻饼放在柜子上,同安徽阿姨开始聊木耳和芹菜哪里比较好,其实她自己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吃食,这些交谈本质上跟数念珠和织毛衣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为了将她的精力从“癌症”两个字上分散开来。

安徽阿姨走后,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盒,铁盒里整齐排列着二十来个小纸包,她戴上老花镜,下床走到十八床那边,十八床刚输完添加了钾的葡萄糖水,正疼得哼哼。头一次输这种水她也会喊疼,第二次就不叫了,癌症病人与阑尾炎,胆结石病人不同,他们对一切的治疗都默默忍受,从不会跟医生讨价还价,什么少割一点,恢复时间尽量短一点,副作用少一点。癌症患者在治疗上所耗费的时间,本身也是治疗价值的一部分——他们所求的,就是尽可能延长点生存期。至于治疗带来的痛苦,则是他们所必须承担的,虽然那种痛苦常人难以体会。

十八床的老太太一头白发,短到贴着头皮,她说上一轮化疗脱发太厉害,她干脆剃了光头,这次头发没怎么掉,就是肠梗阻太折磨人。她把铁盒凑到老太太眼前,说,这是灵芝孢子粉,对肠胃好。老太太起身,也戴上了老花眼镜,问她有效果吗?

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当初给她买的时候,说是现在都在吃这个,养身护胃,灵芝按五行八卦来说是乾位,主大脑和肠胃。十八床就叫她儿子拍了拍铁盒子上名字和厂家的照片,说她也要。

作为信息交换,十八床问她怎么不做PICC,她胳膊上静脉乌黑一片,是化疗药水的副作用,十八床说埋了PICC软管,化疗药水就伤不到经脉。她底子里胆小,埋管子不大不小也算个手术,但她还是说,过段时间会去做。

她继续用拇指捻着念珠的表面,在数到第三轮第十八颗时,面前微弱的亮光忽然被什么力量震颤开来,这是只有在极端平静的状态下才能感受到的波动,她闭眼,感受完全的黑暗,然后再睁开,她再次看到了那只蝴蝶。

她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张护士刚好在给十八床的老太太测量血压,她对老太太笑一笑,老太太今天也没有吃东西,她问护士,自己明明没有吃东西,但是胃却涨得厉害,护士笑一笑,没有给她准确的答案,答案其实就在每个人心里,包括十八床自己。

张护士给她量好血压后,绕过帘子,去了二十床。

不一会儿,张护士摇醒了一旁正在睡着的二十床的护工,问,二十床去世了,你不知道吗?

护工揉着眼,说,我不知道,我昨天喝酒了。然后起身,从十七床背后那一排刷着褐色油漆的柜子中,她准确地找到了二十床的柜子,那里面有一方黑色的皮包,应当是他入院时带来的,皮包旁整齐摆放着一双黑色皮鞋,上面没有一丝灰尘,但护工没有理这些,她只是从柜子的最里面掏出一个盒子,里头有件暗红色团寿纹唐装,护工说,我来给他穿上吧。

她把帘子拉开一角,二十床的腿依然弯曲着,但是已经不会抽搐着锤床了。她想起昨晚见到的那只蝴蝶,奇怪的是她已经不记得蝴蝶的样子了,她唯一好奇的是,蝴蝶在飞走时,有没有在二十床做过停留。

她的思绪再次蔓延开,她想象蝴蝶震颤着纤细的翅膀,在二十床弯曲的指关节上亲亲一吻,然后又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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