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眶迅速凹陷了下去,使得原本近视的眼球更加突出,像是随时要蹦跳起来,立在靠床的窗棂上,看看,还有哪些人来看望他。来吧,来吧,他曾经咒骂过,遗弃过的人都来吧,他要好好地再和他们论一论……虽然近视,但黑眼珠一刻也不停地转动,罗莎不知道他究竟真正能看清楚多少,这样警觉、张皇的眼珠,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近视。但是她来了,从没有虚掩的15号三人间病房门进入,在门口稍作迟疑,三个躺着的病人当中,罗莎认出了他——瀑海洋。
他的名字里水太多,所以淹死了他。罗莎还记得二十一年前,他们在一起时,她曾这样戏谑过他的名字。瀑海洋大言不惭地说:“咱缺啥补啥。”五行缺水,所以才拼命地喝酒,热切地追逐水做的女人,如此,才能维持他生命中五行的平衡。“维持了五行平衡又怎样?”罗莎想这或许是个胡诌,他总是摆脱不了对女人胡诌的习惯。
“人生才不会太偏颇。”
他的人生不偏颇吗?罗莎回想,那时,他们各自有家庭,为了不被发现,只能选择午后时分匆匆承欢。那些潦草的,笼罩在幕布后的黑暗午后,扬尘弥漫,散发出一股霉和生理刺激混合的味道,他对性的耐性远不如那些胡诌之语。
他从来不让罗莎看见自己的裸体,做爱以后,他就用打包剩菜的速度,迅速将自己的身体塞进衣裤里。“好东西要分享!”罗莎拉住他的皮带调戏,但只是自取其辱。
也许是因为身体结实,他看上去并不高,但实际上,罗莎一靠近,就感觉到他比自己要多出一个头有余。他喜欢把衣服束在皮带里,这使得他的臀部圆满又扎实,走起路来,那地方像是在笑,当然他并不是有意要如此卖弄,那个年代的男人都是这样着装,以示出精力充沛,万夫莫当。然而他不适合这样的装扮,有点像个让人想入非非的笑话,不过罗莎一次都没有提过,一说便显得轻浮。
他走起路来,也是神采奕奕。甩开手脚,抗拒着地心引力。他走得这样忘乎所以,以至他的旁边不适合依偎一个窈窕翩翩的淑女,一定要保持距离,或前或后。就像所有偷情的那些男女样,心虚而沉着。
是不是当时也有如今这样彷徨警觉的眼珠?罗莎想一定是的,或许是她正受着自身激情煎熬,疏忽了。
但是现在,瀑海洋就躺在病床上。嶙峋、崎岖、毫无生气的,仅有那双不断翻滚的眼睛还有生命的象征,然而那里也比以往更加血丝满布。喉结上下滑动,极力要抽出点声音,还有可憎的阳光,他的病床离窗户太近了,罗莎想,这真是一个错误,阳光不由分说地将他的丑相暴露:干涸的褶皱,皮屑、老年斑、凸显欲裂的静脉……他瘦得让人厌恶。
“我是罗莎。”她凑近他的病榻,重复了几遍,那双眼珠,停了停,又急剧地动了动,最后缓和了下来。口腔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来之前,瀑海洋的妻子就告诉罗莎,他的日子所剩无几,常年的酗酒和没有规律的作息,伤害了他的肝脏和喉,几个月前,舌头上都是疱疹,这使他吃什么都如同割舌,不得不放弃了很多社交。他闷闷不乐,时常在家里发脾气。
絮叨这些的时候,瀑海洋的眼珠又开始转个不停。
人一瘦下来,真是可怕,罗莎想。
二十一年前,他还是个健康的男人,他的下颌饱满,像被施肥过度的山丘,脸颊上总是带着酒后般的红晕,从不失眠。那些年知识分子的地位提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自由民主常常被挂在口头,瀑海洋因此也常常成为一些官方和非官方场合的座上宾,他迅速地膨胀起来,从肉身到心灵。他尤其喜欢酒,喜欢把人家喝倒,喜欢被别人喝倒,然后在晕晕乎乎的云中漫步中抒情、咒骂。
为了品尝好酒,赴宴前,瀑海洋总会服用当时盛极一时的“不醉丸”——用药说明上写着,吃一颗,喝一斤酒不醉——他屡试不爽。结果有一次,他喝下两斤酒,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在洗手池里清醒时,一颗人头便栽在其中,沉睡不醒了。水流了一地,他差点被淹死。
“我怎么会死,”醒来后,他拍拍自己胸膛,那里硬得像放了两本荣誉证书。“我的身体好着呢。”比同龄人都好,酒精摧毁不了他,只有他的妻子守着他哭了两天。
所以,酒算什么?大不了吐一场。
有人在饭桌上讲喝酒猝死的新闻,他大笑说:“小概率。”她也替他捏了一把汗,但喝了酒他就是浪荡无比,除了妻子,每个女人都不想劝他。
现在,罗莎无意间看见,瀑海洋的病榻的床头柜上竟然还放着一瓶“臧红”白酒。
“他不愿我说这些。”妻子看了一眼丈夫,非常了解他的急躁不安,“年轻的时候,他就这副德行,我一说他和哪个女人,他就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
妻子还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就已让瀑海洋急得眼珠满脸跑了。
罗莎有点难为情,面前这个女人过于直率,好在这个病床位置不错,看得见瓦蓝的天,它们被各种奇形怪状的楼房不断分割,又在不经意的空当处匆匆汇拢,现代化来得多快啊,一个新房追着一个新房,一个高度拼着一个高度,还有那些蓝色的、金色的窗户玻璃,把蓝天搂进其间,拔凉拔凉……对面三楼竟然是个宾馆的,一览无余的落地窗里,一个女人正在脱去外套,她穿着一件白色紧身毛衣,背对着罗莎,罗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双人间,另一张床隐匿在黑暗中,有一种凌乱的迹象,此时,她怎么不拉上窗帘呢?罗莎望着那个女人,又望了望眼前这个女人,觉得心被什么往下拉。
“你看看,他就是这个表情。”妻子继续说,“他在外面热情有余,对家人冷若冰霜。”
她真是一个妻子。罗莎笑了,“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她安慰道,“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然而这副表情,罗莎是熟悉的,那会儿她急于摆脱他,他理不胜辞,情溢于表,就是这个德行。
“他把他想见的人都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他让我约见他们。不过,我没有告诉他病况实情,他很怕死。”妻子说这话时,声音一点都不轻,罗莎看了看瀑海洋,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可能他心知肚明了?”
妻子摇摇头,“他就是个不接受现实的人。”
“他说话很吃力,尽量让他少说。”罗莎盯着瀑海洋妻子手中的笔记本,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人,多吗?大部分她都认识吗?
“今天要差些,前天还说了不少话。”妻子说,“和他那些学生,同事,还聊了不少。他最高兴别人来看他,我这个天天照看他的人,他倒没什么话说。”话毕,又带上了怨气。
“他桃李遍天下,朋友遍天下,你嫁了他,也算是有福之人。”罗莎词不达意,“对了,他想见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吗?”
“来了大部分。”说到这里,妻子又回到了正常的情绪,“他们都带了不少的东西来,我跟他们说人来就好了,人都这样了,东西还有什么用。他的学生特别多。”
本来罗莎想把事先准备的慰问金稍后再给,但是既然她说到了,还是顺水推舟吧,罗莎把那个信封塞到瀑海洋妻子手中,见她眼明手快地塞到了衣服内袋。
一种不悦之感瞬间升腾起来,就像曾经他们做爱时,罗莎怀着嫉妒地提到他的妻子,他总是会突然变得凶猛起来,“她只爱钱,她就只爱钱。”
她怎么爱钱,罗莎没有问。哦,他的妻子一定庸俗不堪、斤斤计较、矮小臃肿——一点都配不上他。他维持着那场婚姻,只是太爱惜名声。罗莎攀附在迎面而来那块岩石上,重重战栗。
“他一辈子都死要面子,要是他知道自己得了腺细胞癌这种病,一定觉得没面子死了。”妻子说,“当然,这也是儿子的意思,不能告诉他,他怕死,就让他多活几天。”
我早知道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罗莎想,生怕走漏了一点春光。
“他是越老越顽固,”妻子接着说,“他还时常嚷着要喝酒。”妻子说着,把那本笔记本紧紧握在手中,没有翻开,也无意递给罗莎。
“妈——”门口突然闯进一个年轻人,约莫20岁的年纪,口气中带着不耐烦,他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死死看了眼罗莎,走到瀑海洋妻子旁边,使劲摇了下她的手臂。
“我儿子。”瀑海洋妻子介绍到,“这是罗莎阿姨,你父亲的朋友。”
“你好。”年轻人冷冷地说。“怎么没见过。”
“你好!”罗莎回礼道,心想,“这好像不是那个孩子。”按照时间算,瀑海洋的孩子应该30好几了吧。
“护工呢?护工怎么又走了?”年轻人不耐烦地说道,“妈,你该回家休息下。”
“我没事,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妻子沉着地说。
罗莎注意到,年轻人又在给她母亲递眼色,而他母亲也不耐烦地冲他摇摇手,“你莫管。”
她的脸黄黄的,头发都白了一半,眼睛里有种稍碰就触发的焦虑失控症,她的睡眠一定不好。
“怎么不住个单间。你们照顾起来,也会休息得好一点。”罗莎站起来,絮叨了这么久,这三人间的空气已经浑浊得让她透不过气来,还有各种吊瓶、药水在眼前晃荡,好像提醒着她,自己也病得不轻。
瀑海洋的妻子看罗莎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这举动吓了罗莎一跳,她不想两人这样亲近,脸上堆起了世故的笑容。
“不是钱的问题,他喜欢热闹,这三人间热闹啊,我们也是了愿。”瀑海洋的妻子好像要立即阻止罗莎去办理换病房这事,连珠炮地说道,两个人贴得很近,罗莎几乎听到了她乱了节奏的心跳。
“你去打瓶热水来。”他母亲转头使唤道,年轻人不高兴地提着水瓶出去,他刚走,她又接着对罗莎说,“医生说,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吧,尽量满足他的心愿。”妻子坐回原处,声音突然有了哽咽。
空气一下子松弛下来,“好嫂子,”罗莎拍拍她的手,“我明白,谁到这个时候都不好受。只要他走得不痛苦,你就安心了。”
妻子闷闷地坐在原处,好像努力克制着什么。
“谁家没有难念的经。”说完这话,罗莎背过身,拿起床头柜那瓶“臧红”,顺势倒进旁边的一次性水杯里,用棉签沾了一点,涂在瀑海洋的嘴唇上,瀑海洋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他似乎努力地喊着她的名字,吐出来,却变成“啥——啥——”
二
上世纪80年代,瀑海洋和罗莎相识于某次当地文艺界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上。那个秋意盎然的傍晚,一位穿着孝麻似的女诗人站在台子上高喊:“把我看作一头母猫或者母狗,给我好吃的!给我好喝的!给我好穿的!”
原本凹陷在沙发里的昏昏欲睡的罗莎,突然竖立起了腰背,好像沙发背后藏了无数个小猪仔,个个都在拉屎、拱着她,“我乐于为你服务一切,我有肥硕的屁股!”舞台上还在声泪俱下地呐喊,她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夸张激灵,然后像照镜子似的,看见斜对面一个角落里的男人也浑身一抖,他们相视而笑。
罗莎参加过好几种这类活动,她并不反感这场合,她是一个皮鞋代理商,她通常都会为主持人赞助几双皮鞋,只要在横幅中冠名,或几次提到她的品牌即可。她的皮鞋不是太贵,中等家庭都消费得起,在她看来,成功的消费通常是种感性行为,在这些头脑持续发热的男女中,没准就能达成商机。
罗莎向那个男人走了过去,开玩笑道:“你刚才在撒尿吗?”那个男人愣了一下,迅速心领神会,腾出屁股来,让罗莎坐在了自己的旁边。“不介意有尿骚味吧?”那个男人回敬她。罗莎笑了,“我就是冲这来的。”
那是一个不错的开头,随后的整个现场,他们觉得彼此都是两个刚好完成发育的成熟期动物,而其他人,那些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朗诵者们,是在胡乱找地拉屎的小猪仔。
“我知道她很多故事。”他有些卖弄地对黑暗中的罗莎说,好像他很擅长猎获女性似的。
“都是些什么故事?”罗莎猜到了几分,作为一个即将给这个女诗人做一个系统评论的高校教授,他必须要掌握一切情况。
“水,你是我满溢的水。”灯光下,那声音又高叫起来。那头仿波西米亚的长发晃动起来,台下好几个留着波西米亚头发的脑袋也跟着频频晃动。
“为什么女诗人都长一个样?”罗莎有些疲倦地问瀑海洋。
“其实你不一定非要在这里。”他说,“很多老板不一定要自己亲自出席。这样的活动多如牛毛。”
“也许我更敬业呢?”罗莎想了想说,“我想她们可以穿得更漂亮一些。”
“一盘光滑细嫩的青蛙,如何?让你吃了还想吃?可怎么看,都好像厄运来临。”两个留着大菠萝头的女人,在台上一唱一和,僧侣似的长袍遮盖了她们本来的身体,她们都是大脚还是小脚?罗莎想,为什么要穿得这样难看。
“你听。”这次他在黑暗中偷偷捏了下她的手掌,滑嫩的小青蛙好像爬到了罗莎的掌心,她斜睨着他,而他居然一动不动,专注地盯着台上的朗诵者,静静地聆听每一个爆到空气中的词语。
几次密会之后,罗莎成为瀑海洋频繁邀约的吃客之一。那些年,他的宴会很多,罗莎去过几次,女人们都很放荡,男人们都很风流,而瀑海洋,逢吃必醉。
他有那么多簇拥者,罗莎想,为什么还要频频找我?有时,是他命令“立刻,现在。”有时,是他哀求,“找不到人喝酒,陪我。”
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激情退去后,他们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彼此消磨。然而一聊到让彼此的关系再上一个台阶,温存立马风消云散。
离婚、再婚,在当时蔚然成风,婚姻的成本很低,打散或重组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但是罗莎还是有些疑惑,她不清楚自己和一个高校教授是否拥有真正的生活基础,或仅仅是一段风流韵事?尽管她在自己的婚姻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她没有孩子。
结婚六年还没有孩子,连一次意外怀孕都没有,她辞去了中学教师的职位,和丈夫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就是为了怀上个孩子,但是老天没有遂她的意。
这个不言而喻的痛楚盘亘在罗莎的婚姻中,夫妻俩从不拿这个问题讨论,空荡荡的夜晚,她独自在家里分拣不同款式的鞋子,沉浸在新鲜的皮革味、粘合剂味中,但是它们无情无意,就像她未出世的孩子。
三
高跟鞋清脆的声音从医院过道里传来,护士来了,她看了看瀑海洋的监视器,换了两瓶药,面无表情地说,“药完了,再叫我。”
那是一双仿豹纹的高跟鞋,鞋跟纤细往里斜着,穿着不会舒服。罗莎想。好在年轻,什么都能承受,一双扭曲的脚也会很快复原。
只是自己上年纪了,小腿静脉曲张,再漂亮的鞋子也只能束之高阁。这可恶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消毒水的味道,又在提醒她是个有毛病的中老年女人,再说,到她这个年纪,有几个人没点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她不想让这个弥留之际的男人提醒自己,他要死也应该死在家里!她满腔愤怒,这么多年了,他依然用自己偏颇的人生来控制她。
“你也要保重身体,有的事情,让孩子可以多出出力。”罗莎说。
“嗨,别提了,大的那个出国了,小的这个你也看见了,搭不上手。”
年轻人坐在一旁,也不言语,盯着病房里的电视机看。
哦,他有两个孩子,那么小的那个是他们结束以后才有的吗?“好福气啊。”她赞叹。
妻子带着一种不遮掩的骄傲说,“累死人了。这医院上上下下都是我在跑,哪个孩子使得上力。”
“以后就享福了。”
“拜拜佛吧。”她说不出是炫耀,还是无奈。
瀑海洋不会离婚,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也不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因为他除了诗歌评论和喝酒,什么都不懂。
那时,罗莎曾试探地问他,愿不愿意在她肚里安置一个。她想要一个孩子,想听听它们生长的声音。
他连声拒绝。“这样对你不好,这样对你不好。”
那么,让我看一看。罗莎掀开被窝,看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制造孩子的器具。
“不行。”他坚定地拒绝,好像这家伙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于是,她就突然地走了,带着一种怨恨。罗莎和丈夫出了几趟差,顺便把这看成是一种策略性的蜜月。这期间她也接到过瀑海洋的信件,不过她都付之一炬。
但是,她还是会回忆起他们短暂地讨论过孩子的事宜。
“女人必须要有自己的孩子。”瀑海洋用一种进化论的思路强调。
“我不用担心她(妻子),她每个晚上都在家里带孩子。我们不需要请保姆,或老人帮忙。”
那时,瀑海洋有一个10岁的儿子,不过他很少操心。“他母亲带,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女人只有当了母亲以后,才能有更宽阔的视野,才能让自己的作品更充满爱。我在任何场合都这样说。”
“但是女人要承担起母亲的责任。”
瀑海洋的母亲远在美国,这也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大荣耀,但实际上他母亲早在1949年就离开了大陆。1949年,母亲带着弟弟逃去台湾,之后辗转赴美,他实际上是一个弃儿,大家都没有把这一点说透。中美建交以后, 瀑海洋辗转找到亲人,但母亲已在美国去世,唯有和几个血缘上的亲属写信联系。
“这是天堂里的抱憾。”他时时这么说。
我很快就会有一个孩子了。罗莎怀着这股坚定的信念,不再和瀑海洋有任何联系,只是有一次,在鼓浪屿的夜晚,她听到潮汐拍打岸边,突然想起了瀑海洋从未谋面的母亲,模糊的山影,渔火浮天,决定给他邮寄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明信片。
“我很快就会有一个孩子了。”丢进邮筒的一刻,罗莎想这样暧昧的话语,会不会给他的生活造成风波?或者他会给自己的妻子解释,这是源自于某本书中的诗句?总之,教授们的口才都很好。她不用操心。
“找到我的电话,费了不少周折吧?”
“老瀑有名的朋友多,互相打听不是难事。”
“我和他都20多年没见过了。”她不知道他妻子对他们之间的事情知道多少。
“所以希望你见他最后一面。”妻子转而悲戚,“这20年来,我没为他少操过心。分房子,办退休,给儿子跑学校……里里外外都是我。”
罗莎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们两人还真没见过面,只是有一次去教授家里,看见她的照片,那时还清秀端丽,她记得自己有隐隐的嫉妒和埋怨,觉得教授有如此美好的生活,何必在外面寻求刺激,她甚至有些鄙视他的自私。而她不一样,她的婚姻出现了硬伤,找不到医生缝补,只好自己摸索着前行。所以,那些年偷偷摸摸的相处虽然没有被任何人撞破过,但也并不完美。
“他身边朋友虽然很多,但都是酒肉朋友。”教授妻子又拉开话匣,“可他就喜欢那些朋友来看他,来跟他讨论作品,都这个时候了,还讨论什么。”
“我从来不写诗,其实,也不知道教授这几年出了什么书,嫂子要有多的,可以送我几本。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俗人,教授能记得我,我很荣幸。”这时候,罗莎不得不说几句违心的话。
眼前这个女人和二十余年前的模样已大不一样,对生活的怨愤使她的面部呈现“垮掉”的姿态,罗莎想这远去的二十余年,教授从她身上应该没得到什么母爱。
“他一直没戒酒?”
“每天都要喝半斤,自己在家里都是如此,早中晚顿顿必有。”妻子像说起某个情敌,“还不要说在外面,哪天不是喝得醉醺醺回来。”
其实这二十一年里,她一直都在这个城市里,在他居住的这个城市里,虽然,她断断续续地有过离开,不过终究还是回来,她的儿子成绩不太好,退学、转学,让她费了不少心,不过没关系,他们反正会送他出国的,法国、意大利,威尼斯,随便哪个欧洲国家都可以,让他去见见真正的浪漫之都,文艺复兴之城,回来,再继承皮鞋家业。安排好儿子的一生,她也就无憾事了。
当然,这些年,她在各种报端上断断续续地看到瀑海洋访谈的新闻,但是她从来没想起过去拜会他。就像他从不承认她是他的作品一样。
他想和她说什么呢?在这弥留之际,罗莎想,他的喉结抽送出来的字句,她一个都听不清楚。
像他们当初在那些黑色笼罩的午后,彼此承诺的那样,等到老得做不动爱了,来回忆这些插曲,当年生龙活虎,激情难耐,再说几个女诗人的笑话……天堂之旅或许会走得更从容一些,当然,他也会在那里一睹母亲尊荣,他会狠狠地喝上一口,甘甜的乳汁。然而,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她当年坐在以他为主角的酒宴上,毫不买他的账一样。
暮色低沉,萍的背影渐渐消逝在远方!尖锐的余声回荡在稻田上,稻茬突兀地长着。乡间路笔直地伸过西村一间间黑瓦白墙的坡屋顶民房,伸过一块块旱田、一畦畦菜地……
1
萍,1966年出生于江南的一个小村落,祖上是地主,据说村里的半片房宅、田地曾经都归于她的祖上,新中国成立后,田地被收归,财产被没收。家里仅留了一套木质卯榫结构的老房子。粗壮的木柱,残留着斑驳的朱漆;高而阔的开间,排着齐整的木椽;石门槛上,双扇雕花的木门,吱吱呀呀着岁月的开合。
祖上的风光仅留存于已略显腐朽的大木柱中。老人经常讲起之前婚丧嫁娶的排场,家里的摆件,精致的吃食……曾经私藏的一箱银器也被搜刮,连箱子都未剩下……
萍听着这些唏嘘的家常,像是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家道中落,父辈们像是被打了霜的秋茄,萎焉得无可遏制,似乎甘于落寞是应该有的态度!
村里的房子都换了装束,改了高度,那套老木房生生夹在钢筋水泥的不和谐中,像是诉说着什么。
萍走在上下学的乡路上,晨光暮色中的她习惯抬头,迎向那束遥远的暖光。乡人热情地唤她,她缓缓地微笑回应,像是在一个错误的时空中被唤醒。
夜色中,木房子阁楼上的灯光固执得亮着,村人指着那方掩映在翠竹中的角度对孩子说,要向萍姐姐学习。
萍带着乡人的希冀长大了,略显婴儿肥的圆脸,自带雾色的眼睛,顺滑的马尾,稳居乡里第一的学习成绩。
人们茶余饭后总是闲聊说:要是乡里只有一人能考上大学,那准是萍,她从没考过第二。也有人说,说不准。梅也很优秀,不仅聪明漂亮,而且老爸又是乡里干部,这年头什么都得靠关系。
日月星辰间,庄稼地一茬一茬,收了种,种了收。只是在这收种之间,带着岁月的齿轮,不断向前。
萍念高中了。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脚步迈进了村子,村里有了万元户,有人拿着万元票子为子女买城市居民户口,都说居民户是日头还未落,便可摇着扇子,嗑着瓜子,有着雪白肤色的存在。
“梅,你以后想做什么?”萍和梅坐在河边泵水的石沟上,河水不急不缓地向西流着。
“努力考学,争取当大学生。万一考不上的话,我爸说给我买个居民户。”
“你呢?萍!”
“我?我没有万一!”
晚风拂过那两个青春的背影,那个架高的泵水口,那片玉米地,那些开着黄花,长着小圆绿叶的花生畦,那间古老的木房子,还有房子边随风舞动的罂粟花。
萍指着身后斜对面约20米开外的木屋,对梅说:看到那丛红色的罂粟花了吗?我奶奶把它当宝贝,说它叫米囊子,可治久咳久泻。可我却是因为它燃藜之火般的颜色,才爱上这种植物。你看,它像不像一个燃烧的希望?!
2
高考前两个月,木屋的灯光整晚整晚地亮着,萍的母亲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给她递上她爱吃的红薯干。努力啊,萍,你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萍不说话,盯着被风吹动的灯绳,看着它摆过来又摆过去。清风翻动书页,哗哗啦啦!萍拿过笔盒,用力地压上。
她打着哈欠,伏在案头睡着了,梦见一大户人家办家宴,好不热闹。有个小孩穿着大红的绣花绸衣,拿着糕点穿梭在宴席间,一会儿采了一大捧罂粟花,插在大堂最中央的花盆中,大红的花色如火焰般热烈地燃烧!
“萍,最近你脸色不好,神情恍惚,是不是学习太累了?马上要高考了,身体最重要,虽说你成绩稳定,但此考非彼考,万望休息好,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迎接大考。”萍的班主任钱老师关切地和萍说。
七月流火,萍随着人流挤进考场,她没有回头,知道身后是未转身的家人的目光。
萍扫视每一道题,默默地告诉自己,相信钱老师说的,我的能力足以应对任何一场考试,只要放下包袱,只要放下包袱……终于顺利结束两门。
最后一门,萍略略松了口气,她回头,看见她的母亲、父亲都站在校门口。母亲看到她回头,把手扬到额头前,频频挥手,示意她快点进去。转头的瞬间瞥见同样赴考的梅,正伏在她爸爸的怀里撒娇。
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金榜题名!她睁开眼睛,粉色光射过窗户,斜斜地横在房间内,隐隐见得细粒漂浮的尘埃。萍转了个身。猛然坐起。“妈!妈!!”
木楼梯上登登登地响动着。孩子,你醒了!萍的妈妈坐到床边,微微把右手臂抬起,想要拂上萍斜靠的身子,一抿嘴,偏过头去!“妈,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考试吗?考完了?你们送我回来了?!妈!”萍扯过她母亲的袖口。
“萍儿,你可能太累了,考试的时候昏睡过去了!”萍妈转过身,低低地说,像是一个孩子的梦呓。别难过了,钱老师说了,明年可以再来过。”
萍睁大了眼睛,把身子坐直,愣愣地盯着母亲:“我昏睡过去了?我没考完试吗?”
萍妈把手搭到她的肩头。萍怔怔地坐着,看光线中的尘埃在热浪中飞舞。萍用手拨开母亲的手。无力地说:“妈,我想安静地待一会儿,说着疲累地闭上眼睛。”
好几天,萍都不曾下楼,梅过来看她。萍想祝福梅,梅想安慰萍,都隔着点什么。
3
村里喜报捷传,梅考上了大学。梅没来告诉她,萍知道,她是怕她难过,但她还是收拾心情,带了自己许诺过待她考上大学要送给梅的书籍。
到了梅家,萍整饬了衣裳,正待进门,听见梅妈跟梅说:"真的不去和萍说一声?"
"我怕她难过,本来无论如何,她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这就是命."梅妈叹气说,""这么努力,想着能通过这一考更改命运,谁想又落着这病,也是可怜见
的,也不知是个什么病,咋就长在这么聪明,这么好的姑娘身上?""
妈,这能治吗?就算能治,估计卖了她家那幢老宅都不够……
萍两腿有些发软,她仔细辨认着这段对话跟她的关联,她用力地抓紧那些书,小心翼翼地退出院门。
她对着那间木屋,恍惚间看见屋边的罂粟花结了籽,像一颗巨大的泪滴。
萍的脑海中浮现蒙太奇般的画面:恍惚,昏睡,注意力不集中,难道……腿越发沉重,好似拖着一个泥体。邻居刘婆对向走来,萍打起精神,主动搭讪,想从刘婆这里看出点蛛丝马迹,刘婆一如往常地唤着自己。萍捏了下自己的下颌,想确认下,自己是否真的去过梅家,是否真的如梅妈说的得了砸锅卖铁都治不了的病?
“医生说是精神太紧张所致,养一养,肯定会好的,到时我们再去考学。”萍妈说。
“妈,我想知道真相!”萍妈看着窗外,低低地说:你外婆死于癔症,医生怀疑这病是否会遗传。
外婆……怎么会!不可能!你不是挺好的吗?妈!
……
萍养成了每天照镜子的习惯,她害怕自己的脸会如症状描述般扭曲。
4
萍已不能集中心力,心爱的书已积尘。
陆续做了好几份工作,有近处的,也有远处的,因为身体原因,还是回到了家乡。小木屋外到处都是中药的残渣,药味满屋。
“萍,你都快30了,身体也不好,我们也老了,总归要给你找个归宿,东村有个木匠,手艺人。托媒人来说了几次了,你看……”
“妈,你别说了!我不要。”
……
“萍,东村那个木匠……”
“不要!萍恨恨地说!”
……
“萍。萍妈坐下来,这次,一句话都没说。”
萍哭了!她伏在妈妈的肩头,哭得声嘶力竭!
“妈,我答应!”
5
萍出嫁了,丈夫的家特别小,还纷飞着木屑,让她透不过气。她经常恍惚,梦见摇曳的鲜红罂粟花。
吵架,无休无止。他们像两个被岁月磨坏的齿轮,格格不入。
萍借着各种由头回着那个长着罂粟的木屋,一待就是好几周,起先她丈夫还过来接她,后来索性扔下狠话,不回就永远不用回了。
萍妈一遍遍给她讲她的病,她的这个难得组建的家……
一遍遍地催她回去……
萍写信给梅,希望帮她联系一个工作,但迟迟未等到来信。
萍回去了!回到那个木屑纷飞的小家。
6
夕阳的余晖中,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扎着高低的小辫,弯腰扯下一根狗尾巴草,认真地缠绕在手指上。
“萍!”乡人唤她。她抬起头,嘟着嘴,像是扰了她的好事,随即又露出黄斑的牙齿,嘿嘿地傻笑起来。
“作孽哦!这么个姑娘,生生地毁了!”
"是真疯了吗?"“那可不?上次都是被她男人绑着走的,据说在家都绑着,不然就会乱跑!”乡人唏嘘着问答。
“我不回!”萍突然惊惧地后退。“我不回!”
“不回不回,咱不回!”刘婆哽咽地抚着萍蓬乱的发。
萍乐呵呵地往家走,又是一个罂粟花摇曳的季节,萍怔怔地看着罂粟花,似曾相识,她摘下花瓣,揉碎,鲜红的汁液渗到手指上,萍突然惊叫起来:“血!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她边喊边跑向来时的方向。
“萍儿啊!”萍妈跌跌撞撞地追到乡路上,看着跑远的萍,老泪纵横!
血红血红的罂粟花,袭尽花色,残留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