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烈四周环顾着,看到的只有带血的头颅,有的带着微笑,有的怒睁着双眼,有的是绝望的张嘴,每张脸都演绎着死前一瞬的心情。
王宇一言不发的走着,夏侯烈走在他身后,默默地跟着,虽然王宇一言未发,但是夏侯烈却感到王宇并不高大的背影中,压抑着怎样的愤怒。
两人沉默的走着,王宇停住了脚步,夏侯烈回神向前看去,穿过洞开的城门,城外草野之上,一座孤坟耸立着,一柄长剑插在坟上,夜风中,草野浮起一片绿浪。
“原来,这就是老师所说的名将之路啊。”王宇迈步向前走去,门洞中突然吹起一阵狂风,王宇的大氅在风中犹如一面旗帜,迎风飞扬。夏侯烈高举着长戟,紧跟着王宇的脚步。
“老师,学生迟到了。”
王宇揭开酒壶口的封泥,放在鼻下嗅了嗅,并没有羽都的清酒那般醇香。“还能喝吧。王宇仰头喝了一口,无奈的摇头。
王宇走到坟前,伸手拔出插在坟头上的长剑,挥剑甩去剑上的泥土,将一壶酒淋在了长剑上,白酒顺着剑刃流下,又沁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夏侯烈,你可知道我们走了多长的路?”王宇将长剑重新**土中,单膝跪下,深深的低下头。
“大概是两里。”夏侯烈应道,也跪下来,将长戟插在土中。长戟上的火光渐渐熄灭。
“不是。”王宇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嘶声道:“这是一生的路啊!我们走过的,不是一条城道,而是名将之路啊!”
“属下愚昧,望将军指点。”夏侯烈并不是萧子升七名学生之一,当然也不可能听过萧子升的课。
王宇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呼出,声音却有些颤抖。恩师战死,王宇怎能不悲?王宇盯着插在坟头的长剑,低声道:“七年前,老师在军校讲课时曾经说过所谓名将,不过是在战场上千万死者中爬出的亡灵,名将走过的路,正是万千死者夹道的长路,长路的尽头,就是名将的逝去之地。当日老师的自嘲,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夏侯烈默然,他也是历尽数百战的老兵,萧子升虽未和他见过面,但是萧子升所说与自己所见,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夏侯烈想起自己还只是一个小卒时,与那些弟兄们一起喝酒谈天的日子。现在,自己已是王宇帐下的猛将,然而那些一同喝酒的兄弟,却已是身葬黄沙,再也无法与自己见面。
“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夏侯烈想起那些兄弟中曾有人文绉绉的说过这么一句,当时兄弟们都嘲笑那人的文酸。现在看来,却真是至理之言。
“不错,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老师才会每战必尽全力,就为了万千死者给他的荣耀。名将之将,不是老师一个人的,而是手下万千亡者以死相拼,才为老师取得的。”王宇起身。厚重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皎洁的清辉洒遍了视线里每一处。王宇躬身道:“老师,这场战争,就由学生来终结吧。“
第二日,将萧家军全军将士的首级国葬之后,王宇动身回都复命,留下夏侯烈驻守落雪关。
"夏侯烈,落雪城就交给你了。小心驻防……"王宇令道。身后,五千赤甲已经列队完毕。而五万黑甲铁骑却全部驻防在落雪城。
夏侯烈躬身道:“属下一定死守王土,不死不休。”
“不。”王宇摇头道:“老师都不是那人的对手,你也不是。如果幻神再次从落雪入侵,立刻撤退,撤到潍城,羽国十大坚城之名也不是浪得虚名。”
"属下明白。"夏侯烈汗颜道。的确,就连名将之将的萧子升都无法挡住幻神的入侵,何况他区区夏侯烈!
"万事小心。"王宇叮嘱道。随即上马,向万溪奔去,紫电麒麟大旗随着王宇渐渐消失在远方。
千里之外,羽晋边境,胡柳城。
这座大城在羽晋的战火中侥幸的伫立数百年,似乎双方都没有抹杀这座大城的意愿,只是在无数次控制权交替中早已残破不堪。直到萧子升率军进攻晋国撤军之后,羽晋之间的短暂和平让这座濒死的大城渐渐恢复了生机。商人,旅人,甚至流浪的武士都纷纷涌进胡柳城,在这片土地上,寻找生命或财富。
城中因为大量的人流,渐渐有了林立的酒楼。
但是,往日最热闹的松柏酒楼却关上了大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楼内一片静默。
突然,门板上响起了沉重的敲击声,门内的人立刻将门板取下,将门外的六人带进了楼内。
六人中,为首的黑衣男子最为鲜明。一双剑眉中已经有些许的白斑,双目却透出一股沉重的气息,鬓角更是雪白。但从男子俊美的面容上不难看出他至多只有二十岁。男子在开门人的带领下,缓步登上了三楼的唯一的一间隔间。
隔间中只有一张方桌,桌上一壶清茶,正升腾着丝丝热气。临街的窗户已经关上,街上的喧嚣完全无法打扰隔间内的谈话。
黑衣男子扫视一眼,直接坐到了门左的座位上,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自顾自的喝着。而跟在身后的五人却将门掩上,默然的伫立在门口,好似五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隔间之内,黑衣男子对面的墙缓缓移开,一名白衣男子大步迈进隔间,面目清朗,眉目间一片宁静,一袭白衣一尘不染,淡然坐在黑衣男子的对面,也到了一杯清茶,轻抿一口,微笑着看着黑衣男子,开口问道:“龙将军,这一壶‘清苍’味道如何?”
黑衣男子只是冷然道:“晋国的国茶,怎会不好?希望以后能常喝到这壶‘清苍’。”
“羽晋若是结盟,区区茶叶,又怎在话下?”白衣男子依然笑着,目光却与黑衣男子对上了:“久闻龙将军杀气淋漓,今日一见,安远才觉传言不过是流云。安远有一浅见,龙将军能否一听?”
黑衣男子放下茶杯,眉眼间却没有怒气,反而问道:“安将军有何高见?”
“龙将军之气,并非杀气,而是戾气!”安远依旧笑道。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道:“镇国将军只是交你说了这些么?”
白衣男子一惊,正要起身,只觉眼前,一道细光从眼前划过,颈间一片冰凉,安远惊怒道:“你”这句遗言还未说出,便已倒下。
龙啸天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朗声道:“安远,今日既为大事,为何却如此胆怯?”话音未落,隔间的天花板却瞬间崩裂,化为无数碎片,木屑落下,几道白光从天而降,此时,门外五人破门而入,手中各多了一柄五尺的长刀,将黑衣男子围在身后。从天而降的白光,竟是身穿银甲的军士。银甲军士迅速举起手中巨大的方盾,将六人团团围住。瞬间的寂静后,双方同时低吼一声,挥刀激战,不时一道血光闪现。
龙啸天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缓缓展开,黑底白字,上书:“千刃凌云”!
“住手。”龙啸天沉声道。声音并不大,激战在一起的双方却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兵刃。
不是他们听到男人的命令就必须住手,只是,如山般的杀气,将他们的双手死死固定。银甲军士惊惧的看向立在原地的龙啸天,眼中全是惊恐。
龙啸天的黑衣无风自鼓,露出身上的暗色军甲。
此时,他们才想起龙啸天的传闻中,这个杀气四溢的男人,十三岁入军之后,从未卸甲!
破碎的隔间内一片死寂,温暖的阳光照进隔间,但是众人却感不到一丝暖意,仿佛置身冰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纵然历尽百战,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
一阵掌声却不合时宜的响起,众人长抒一口气,身周的杀气似乎淡了,贴身的软甲已是湿透。
“龙将军面前,不得造次。”沉稳的声音响起,银甲军士放下手中的大刀,让出一条道。银甲军士手中的大盾整齐的顿在楼板之上,整栋酒楼似乎因为这整齐的动作摇摇欲坠。
一名白衣男子缓步走来,龙啸天身前的五人紧张的举起手中的长刀,龙啸天淡然道:“休要无礼。”
五人一惊,却依旧放下手中的长刀。
“安将军,今日龙某前来,不是为这一壶'清苍',羽晋之间的安宁,甚至可以说是华土的安宁,全在你我手中,却依旧要以刀剑相迎么?”龙啸天收起折扇,冷声问道。
白衣男子,这便是晋国上卿,镇国将军——安远。
安远笑道:“龙将军不是也带着五将而来么?那我这十名定岳护卫也不算得什么了。”
有谁想到,这间小小的酒楼,却聚集了名震天下的龙家五将和安远帐下最为强悍的定岳卫。
“你我战场上对阵数年,也罢。今日”龙啸天从怀中掏出一枚暗金色的菊花符记,神色凝重,双目冷冽的盯着安远。
安远收起笑容,神色亦是十分凝重,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金色的铁马符记。
“如此,羽晋之盟便是成立了。”龙啸天收起金菊徽记,跨出门槛。
“龙将军不替羽国签下文书么?”安远收起铁马徽记,朗声问道。
龙啸天却头也不回,亦朗声道:“若是真意结盟,一纸文书有与无,何足轻重!况且,幻神,朝云两族同时入侵,我想晋国也不会逆天下大势而行。”
“龙将军果非寻常人。”安远笑道:“今后,你我便是同抗外族的战友了。”
龙啸天为之一怔,随即一声冷哼,道:“却依旧战场上见。”
龙啸天出门之后,早有马匹在楼外等候,六人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将军,王将军遗躯”一名军士躬身问道。
“好好安葬吧。”安远叹了一口气,这名忠心耿耿的下属不愿安远冒险,执意要替安远出席,却被龙啸天一刀斩杀。
安远看着覆着白布的尸体,低声道:“鑫宇啊,在那个男人面前,哪怕一丝的恐惧,也会杀死你自己啊。”
当王环宇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安远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便知龙啸天以看破他的计谋,心中哀叹。
安远推开身前的窗户,看着龙啸天远去的背影,沉声道:“千世龙家,名不虚传。”
通历711年五月,在幻神和朝云外族强势入侵之下,华土的诸侯不得不抛开旧时的仇恨,缔结联盟。其中最震惊天下的,便是羽晋之盟。两个最为强大的王国放下曾经的宿怨,联合起来,抵抗外族的入侵。在这个强大的联盟的号召下,渐渐形成了以尊王排夷为口号的强大联盟。时隔百年,华土的诸侯们,终于再一次齐聚在帝都太清殿前,向皇帝拜倒。
幻神兵劫,即将袭来。
王宇率军回到万溪,随即被逊王召进宫中。
无数金菊摆放在道旁,王宫化为一片金黄,但随处可见的白绫却让这片金黄的海洋泛起一丝悲哀。
萧子升战死,羽王下令举国哀悼,王宫也挂满了白绫,而羽王更是身着白绫上朝,以示对这位羽国名将的哀思。
王宇在殿前卸下配剑,在内监的引领下,登上御书房的台阶。
内监推开门,躬身道:“大王,王将军求见。””宣。“
平静而威严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王宇跨进殿内,单膝跪倒:”臣未能救下萧将军,有负大王。“
屏风后转出一名少年,但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稚嫩的痕迹,相反,少年的脸上却只能看出冷静和威严。
羽国少主,白彻。
白彻上前扶起王宇,沉声道:“老师战死,你不必自责。先王当年无奈之下,发老师驻守落雪关,寡人登基之后,一直忙于清理弊病,未将老师调回,才招致今天。”
“当年真是先王之命?”王宇问道。虽然此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先王与老师一直情同手足,举国皆知,又怎会如此绝情。
“当年老师东征晋国之后,国力式微,朝中的大臣都不满先王黩武,人心浮动,先王不得已,将老师发到落雪戍边,那知三月之后,先王便与世长辞。”
白彻叹了口气,道:“其实,今**有要事和你们相商,只是啸天还在回都的路上,还有三个时辰,你先回去见见家人吧。”
“那微臣便告退了。”王宇躬身拜道,白彻点点头,王宇随即出门。
白彻看着缓缓关上的殿门,心中浮起一丝悲凉,转身走到窗边,北方的天空,千里无云,白彻笑了笑,低声道:“帝都天气很好吧?”白彻眯着眼睛看着北方的天空,似乎想看到那耸立在云端之上的阁楼。
那个人就在那啊。
王宇出宫后,必定会去见夏澜吧。白彻如此想到,心中那个人的身影愈发清晰,却好像无数利刃,刺在白彻心上。
“这个让我愤怒的帝国,我只好用我的刀去毁灭你了。”白彻的双手渐渐紧握,一丝腥红顺着手掌的纹路缓缓滴在地上。
王宇走出宫门,楚啸已经牵着马站在远处了。王宇嘴角**了两下,只好走过去。
楚啸看见王宇走过来,迎上去笑道:“少将军终于回来了,大人和夫人都在府中等着少将军。”王宇心里一阵寒意,却只好笑笑,翻身上马,向着太尉府缓缓行去。楚啸紧跟在王宇身后,死死盯着王宇,仿佛下一刻王宇便会消失似的。
王宇确实曾经消失过,那时太尉府上下乱作一团,为王宇的消失耗费了大量的钱财和人力,却没有找到王宇。王大人和夫人为独子的失踪伤心欲绝,将王宇风光大葬了
萧子升凯旋之后,一身戎装的王宇推开太尉府的大门时,看见的却是自己的灵堂。
自此之后,王宇每次出征之前,定要在家父和母亲面前指天为誓,才能出门。王宇为此头疼不已,此事在七人之间也传为笑谈。
王宇正想着回去如何让父母安心,以逃过自己半夜不辞而别的训诫时,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气。
王宇猛然抬头,眼前却只是熙熙人群。王宇心里随即黯淡下来,默然无语。
她过得还好吧。王宇心中自问,嘴角却浮起一丝苦笑。这一身血腥气,难道真的无法洗去了么?
“少将军,夫人让大人正午之前到达府上,不然小的这个月的工钱就没了”楚啸在王宇身后说道,声音越来越小。
楚啸和王宇同年而生,自幼便在王宇身边伺候,对王家忠心耿耿,深得王家上下的喜爱,但在王宇第一次失踪之后,却被王夫人怪罪,扣了几个月薪水,王宇对他也有点惭愧,虽然自己已是家主,但家里的大事还是由父亲在一手操持,自己常年征战在外,对家事也是不闻不问,当个家主,却没怎么尽责,王宇时常愧疚于此事。
“走吧。”王宇叹口气,心里有些惭愧,想到每次回家,父母的两鬓渐渐斑白,自己不出一月便又要出征,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两人加快速度,挥鞭绝尘。
路边的小巷中,一个人看着王宇绝尘而去的背影,心里却有万千滋味。
“姐姐,为什么不去见宇哥哥啊?”身边的小孩抓着她的水袖,疑惑的问道。
她笑笑,说道:“宇哥哥是国之栋梁,我们只是平凡的市井人家,怎么能比呢?而且姐姐也不喜欢杀人的人啊。”
“可是,姐姐,你在哭啊。”小男孩伸手想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她却自己伸手抹去了。
“回家吧。”她努力平静下来,淡然的说道。两人走出小巷,向着王宇离去的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个后世称为“太和皇后”女子,此时只是一个富裕家庭的女儿。她还不知道,自己便是王宇的刀鞘,可以封住他心中无限的暴戾。